日本要想真正實現和平,關鍵在於它要敢於麵對現實,敢於承認自己過去的軍事政策是“失敗的”,隻有這樣,他們才能迅速地將精力轉移到其他路線政策上。日本民族是一個善變的民族。他們試圖通過戰爭在世界上為自己贏得一定的地位,但他們卻失敗了。於是,他們馬上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因為從小到大,日本人所接受的教育就是要能根據環境的變化而做出改變,所以他們才能如此從容地接受戰敗。而那些打著“為原則、為正義”旗號而戰的專製主義民族在向敵人投降時總會自欺欺人地說:“我們失敗了,正義也就不複存在了。”自尊心要求他們還要繼續努力準備再戰,爭取下一次“正義”之戰的勝利。要麼他們就捶胸頓足,懺悔自己有罪。而日本人絕不會這樣。投降後的第五天,美軍尚未登陸日本,東京著名的報紙《每日新聞》就開始發表社論,評論日本的戰敗以及由此可能帶來的政治變化。評論中說:“日本接受投降,這對最終解救日本國民還是大有好處的。”這篇社論還一再強調,每個人都必須明白,日本已經徹底失敗了。既然試圖依靠武力來謀取大國地位的計劃已經宣告破產,那麼,今後日本就應該選擇走和平國家的道路。另外一家東京大報《朝日新聞》也在同一星期發表文章,認為日本近年來“過分相信軍事力量”是日本內外政策的“重大失誤”。“過去的陳舊思想讓我們一無所獲、損失慘重,我們必須要棄舊圖新,走一條國際合作與和平的發展道路”。

西方人認為這種轉變是一種原則上的轉變,因而對此心存疑慮。而這種轉變是由日本人的性格決定的,不論是在處理人際關係上還是國際關係上他們都是如此。如果日本人采取了某項行動而未能達到既定目標的話,他們就認為自己犯了“錯誤”。如果失敗了,他們就會馬上放棄原來的政策,因為在他們看來,固守著失敗的政策是一種愚蠢的表現,日本人常說:“噬臍莫及”(不要讓自己追悔莫及)。20世紀30年代,日本人普遍認為隻有武力才能贏取世界各國的認可和欽佩,而這一切都需要強大的軍事實力,於是,軍國主義在日本迅速蔓延,日本卷入戰爭,他們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當1945年8月14日,日本天皇用他那神聖的聲音向世人宣布日本戰敗的消息時,日本人竟然能夠坦然地接受這一事實以及戰敗所帶來的一切後果。既然選擇投降就意味著美軍將要占領日本,這時日本人卻能以友好的態度歡迎美軍的到來;同時,這也意味著日本侵略戰爭的失敗,於是他們就迅速放棄原來的戰略路線,轉而去主動配合美軍司令部製定一部擯棄戰爭的新憲法了。日本投降後的第十天,一份名叫《讀賣報知》的報紙就以《新藝術與新文化的起步》為題發表了社論,其中寫道:“我們必須堅定地相信,軍事上的失敗與一個民族的文化價值觀沒有任何關係,應當把軍事失敗作為一種動力……因為,隻有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之後,日本國民才能提高認識,重新麵對一個新的世界,才能擯棄過去所有非理性的想法……現在,我們必須拿出勇氣來正視戰敗這一殘酷的現實。同時,我們也必須對日本文化的明天充滿信心。”這就是說,過去他們的政策失敗了,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要忘記過去,展望未來,向一條和平的道路邁進。日本輿論也在反複強調:“日本必須在世界各國中贏得尊重。”要想達到這個目的,需要全體日本國民一起努力。

這些報紙的社論不僅僅是少數知識分子的心聲。東京的市民以及偏遠山區的村民也產生了巨大的轉變。美國占領軍簡直不敢相信如此友好的國民就是曾經發誓要用竹槍抗戰到底的人。雖然日本人的倫理道德觀中有很多東西是美國人所批判的,但是,美國占領日本期間的經驗充分證明,日本人的倫理道德觀中也包含許多值得讚揚的方麵。

麥克阿瑟將軍領導下的美國當局認為日本人可以自己實行新的管理。他們並沒有用羞辱的手段來對待日本人,因此,一切都進展得比較順利。按照西方的倫理道德標準,這種羞辱的手段在文化上是可以被接受的。因為在西方人看來,侮辱和懲罰是讓那些犯錯誤的人認識到自己罪孽的有效社會手段。這種認罪是一個人改過自新的第一步。如前所述,日本人對此則有不同看法。按照他們的倫理觀念,一個人必須對自己行為的一切後果負責,一切過失所產生的自然結果都會使他謹記以後不再這樣做。戰敗投降就是這次戰爭的自然結果,他們可以正常接受,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屈辱,也不會產生怨恨的情緒,所以才會友好地歡迎美軍的到來。按照日本人的說法,某人或某國對他人或他國進行侮辱應該采用誹謗、嘲笑、輕蔑、貶損或詆毀等不光彩的手段。如果日本人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那麼他們就會選擇複仇,這時複仇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種美德。美軍占領日本後,並沒有強迫他們,日本人自己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並做到了知錯就改,協助美國共同治理自己的國家,也沒有產生任何的抵抗情緒。雖然西方人無法理解日本人的這種倫理道德觀念,但美軍要想順利實現其占領日本的目的,必須依賴日本人這種自我克製的特點。這是因為,日本人非常憎惡被嘲笑,他們可以接受戰敗所帶來的一切後果,比如說解除武裝、承擔戰爭賠款等,但他們絕不能接受任何羞辱和嘲笑。

日本人非常看重戰爭中的羞辱,即使作為戰勝國,他們在接受敵人的投降時依然會以禮相待。例如,在1905年的日俄戰爭中,日本最終戰勝了俄國。日本人認為俄國並未嘲笑過日本,因此,在俄國戰敗後,日本人並未羞辱他們。在日本,有一張非常著名的照片,它是俄軍在旅順口投降時所拍。照片中,戰勝者和戰敗者的區別隻是軍服的不同,日本人並未收繳俄國人的武器,他們仍然佩戴著軍刀。俄軍投降的故事在日本廣為流傳:當俄軍司令官斯提塞爾將軍表示同意日方提出的投降條件時,一位日本上尉和一名翻譯官帶著一些食物來到了俄軍司令部。當時,“除了斯提塞爾將軍的坐騎以外,所有的軍馬都已被宰殺吃掉了。因此,日本人帶來的五十隻雞和一百個新鮮的雞蛋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斯提塞爾將軍和乃木將軍的會見定在了第二天。“兩位將軍見麵後親切地握了握手,斯提塞爾將軍讚揚了日本軍隊的英勇……乃木將軍則稱頌俄軍長期的英勇防禦。斯提塞爾將軍對乃木將軍在這次戰爭中失去了兩個兒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斯提塞爾將軍把自己最心愛的純種阿拉伯白馬送給了乃木將軍。乃木將軍說,雖然他非常希望從將軍手中得到這匹馬,但必須首先獻給天皇陛下。他相信天皇一定會把這匹馬賜給他的。他承諾,如果得到了這匹馬,他一定會像愛護自己的馬那樣愛護它”。後來,人盡皆知,乃木將軍在自己的住宅前院,為這匹馬修建了一個馬廄。據說,它比乃木將軍自己的住宅還要講究,將軍死後,這個馬廄則成為乃木神社的一部分。

有人說,自上次日俄戰爭後,日本人對待戰敗國的態度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例如,他們占領菲律賓後,燒殺劫掠,非常殘忍,令世人震驚。對於一個極易視情況而改變自己行為方式的民族來說,我們不能過早地對他們下這樣的結論。首先,美菲聯軍在巴丹戰役(巴丹半島戰役發生於1945年1月31日至2月8日,是美軍及菲律賓遊擊隊從日本帝國手中解放菲律賓群島中呂宋島之巴丹半島的戰役,是解放菲律賓之戰役中的一部分,目的是占領馬尼拉灣之西海岸,以使用馬尼拉之港口設施及開辟供應線以支援進行中的馬尼拉戰役)之後並未投降,隻有局部地區投降了。盡管後來隨著戰爭局勢的改變,日軍一步步潰敗,但他們仍然在負隅頑抗,並未向美菲聯軍投降。因此,戰爭一直處於持續狀態,並沒有所謂的戰敗。其次,日本人從未認為俄國人在本世紀初曾經“侮辱”過他們,所以在日俄戰爭中俄國戰敗後,日本人才會友好地對待他們。與此相反的是,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幾乎所有日本人都認為美國實行的是“蔑視日本”的政策,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根本沒有把日本放在眼裏”。比如美國製定的排日的移民法案、美國人在《樸茨茅斯和約》以及在《海軍裁軍條約》中所扮演的角色都讓日本人感覺受到了侮辱。另外,美國在遠東經濟影響的擴大以及對世界上有色人種的種族歧視態度更加劇了日本人的仇恨情緒。因此,日本對待俄國以及對待在菲律賓的美國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充分顯示了日本人行為中明顯對立的兩麵性格:遭受侮辱時他們就會采取殘忍的報複手段,未受侮辱的話則會表現出友好。

美國的最終勝利再次改變了日本人的處境。盡管日本人戰敗了,但他們認為這種失敗是由於自己決策的失敗,因此他們會在投降後立即放棄以前所堅持的方針政策。日本人這種獨特的倫理道德觀,使他們能夠自行洗清侮辱,忘記過去。況且,美國的對日政策以及麥克阿瑟將軍對日的管理都避免讓日本人感到恥辱,因此,他們能很快接受戰敗所帶來的自然結果,美國的這種占領政策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保留天皇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這件事處理得很好。天皇認為美國不但沒有廢除自己,還為其保留了原位,甚是感動。於是,他首先去拜訪了麥克阿瑟將軍,而不是麥克阿瑟將軍首先拜訪他。天皇的這一舉動為日本人指明了方向,其意義是西方人難以估量的。西方人認為日本人一直把天皇當做神一樣來供奉,這樣不利於日本的發展,因此,建議天皇取消他的神性宣傳。據說,剛開始時,天皇並不讚同這項建議,因為他認為日本人並未把他看作西方意義上的神,所以,讓他放棄他本來就沒有擁有過的東西,這讓他感到很為難。但是麥克阿瑟司令部勸慰他說,西方人對於天皇仍具有神性的看法將影響日本的國際聲譽。於是天皇忍辱負重,同意發表否認神性的聲明。天皇在元旦發表了聲明,並要求把世界各國對此事的評論全部拿給他看。讀了這些評論後,天皇致函麥克阿瑟司令部表示滿意,因為他從各國評論中看出,外國人並不知曉他的尷尬處境,對他的聲明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令他感到很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