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史料辨(3)(2 / 3)

和蘆雁不肯去廣闊無際的江天雲海翱翔一樣,他倆也不肯去國家廊廟之上出將入相,也不肯去萬裏封疆作大吏督撫,而是甘心到西山腳下隱居,過平淡的山野生活,衣粗食淡,與凡夫俗子同。??這樣雖然清苦卻可以避開“五陰濁世”,躲開那個凶險罪惡的地方,苦卻堪樂,相反“一出江蘆”飛上高天,居國家廊廟之上,以他們的傑出的才識難免招來同行的妒忌,射出種種明槍暗箭;他們憂國愛民濟世補天的理想又難免與昏聵、無能、狂傲、殘暴的君主發生矛盾,引來殺身之禍。所謂“??者易折,皎皎者易汙”,“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所以他二人就甘願在荒僻的西山深處過貧困的生活。甚至被鵝們輕視,遭俗人譏諷,因而難免“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深感世無知音,發出“誰解其中味”的慨歎。對此敦誠說,你們不要說“生平太孤潔”,我們雖隻是些渺小的沙鷗,遠遠不能和“雲間萬裏足翱翔”的你們相比,但我們是敬仰你們、尊重你們的,願意與君為友的,“相逢一顧”、“隔院驚呼意倍殷”可以表明一切。那麼這一對“呼伴銜蘆下古塘”的蘆雁??這一對才識出眾又裝束平常的兒女,他們在這西山深處做什麼呢?敦誠告訴我們:是做夢,今夜他們又要臥遊在遙遠的清夢之中??憶江南舊事的《紅樓夢》裏,“怡紅院”、“瀟湘館”中,在夢中團聚,借筆墨傳情??寫作和評注《石頭記》一書,就是他二人的愛情和事業。

和《病鶴》一樣,這也是記述“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詩作,我以為也是無疑的。

與明義的詠紅梅,敦敏的詠菊詠棠詠梨花楊花一樣,敦誠也有些詠花詩是寫“一芹一脂”的。《四鬆堂集》中的《詠未放桃花》即是一例:

自是春情未解諳,何時酒暈玉肌酣。

枝寒鐵網珊瑚嫩,鎖控金鈴豆蔻含。

愁裏未逢褒女笑,小時尤覺寶兒憨。

芳心隻欲常如許,一媚東風便不堪。

這就是詠《未放桃花》全文,其前尚有一段小序言真有一束桃花在那裏未放雲雲。以芹詩為突破口,借助明義,我根本不相信他這套說明,而且他愈說明,我愈不信:小小齡官畫薔都有深意,何況是他們!

整首詩除了頷聯還切合點桃花,有“枝寒”、“豆蔻”字樣外,其他包括首聯“自是春情未解諳,何時酒暈玉肌酣”,頸聯“愁裏未逢褒女笑,小時尤覺寶兒憨”及末聯“芳心隻欲常如許”等等無一不是直寫女兒的文辭。所以我也非常相信這也是寫一個女子,一個如珊瑚似豆蔻的女人。而且從頸聯中“小時尤覺”雲雲,則知這一被比為“未放桃花”的女子??未婚的女人已不是小時了。

詩說這一女子至今仍未結婚,不知何時才會“酒暈玉肌酣”??何時才能入洞房,飲交杯酒而臉呈紅暈肌膚酣暢,這原因敦氏說自是,自然是她還未有深解春情,不懂兒女之愛,愛得不深的緣故。在這裏敦誠第一句即是說謊,夫豈未解諳,實是與章台柳氏等女兒一樣,都是無可如何的結果。頷聯則點出了真正的原因,她作為鐵網寒枝上的一朵珊瑚??罪惡世界裏的一名才貌雙全的弱女,一束被鎖控金鈴的豆蔻??深鎖於梨園的佳人,被罩於塵網,被鎖於伶園,作為一束嫩珊瑚,一枝弱豆蔻,又怎能與濁世抗衡,和相愛的人在一處呢?頸聯上句“愁裏未逢褒女笑”是寫她現今的生活,如褒女整日愁眉淚眼,從未見過她笑,下句“小時尤覺寶兒憨”是說當年她小時的情況,整日嘰嘰呱呱,大說大笑,憨玩淘氣,如寶兒格外嬌憨。今昔對比真是兩重天地。尾聯“芳心隻欲常如許,一媚東風便不堪”,是說她的心??女兒的芳心惟願能常如許,常常和兒時一樣,但命運作弄,一旦在東風裏開放??步入梨園,成了紅伶名妓,“便不堪”??一切都無從說起了!

那麼這個被罩於塵網、被鎖於梨園的小時極為憨玩天真後來愁眉淚眼默默忍笑的女子,這一束“未放桃花”究竟像誰?是誰?我就不說了。

有一種理論說:詠物詩就是詠物詩,詠花詩就是詠花詩,詠未放桃花就是詠的未放桃花,它就真立在某處,其中的女兒字樣、閨閣形容隻是一種“擬人化”的手法,是為了描述更生動形象而已!或許是,都算作一說好了。

和明義、兩敦類似,張宜泉??雪芹的另一友人,他的《懷曹芹溪》、《題芹溪居士》、《傷芹溪居士》、《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是大家熟知的。??他的《春柳堂詩稿》中也有詠花詩,其一題目即是《詠盆中海棠》,另一首雖未標明也和海棠花有關,結束也歸到海棠,其文如下:

詠盆中海棠

蜀花畢竟識秋期,盆置清商數本披。

近榻初疑春睡早,映簾猶認曉妝遲。

葉凝淺綠連風冷,朵暈微紅帶露欹。

但使夔城逢杜甫,當宴豈肯不留詩。

和敦誠一樣,張氏也聲稱“時館中有秋海棠數盆故雲”。??和真的一樣。不同的是張詩比敦詩更像一首詠物詩??詠花詩。什麼“數本披”,“連風冷”,“帶露欹”,“葉凝淺綠”,“朵暈微紅”等,但也有“春睡”、“曉妝”等女兒字樣。也不能排除我的懷疑:它也可能是詠棠村孔梅溪的詩歌。

全詩說,秋天了,海棠也是識秋期的,知道秋之威力的,它的數本枝幹已經離披垂下,在冷風寒露裏,它的淺凝的綠葉、微暈的紅朵,也“連風冷”,“帶露欹”,不似先前了。雖然仍有些像春睡或曉妝的妃子,但畢竟不敵肅殺的寒秋。倘使讓它逢到夔城杜甫,杜甫當宴,麵對蜀花,一定會留下美好的詩歌的。這是講得通的。但是反過來說這是借物喻人,借海棠寫棠村,借海棠在秋日寒風中日漸傾欹枯萎,來比喻那位女兒棠村在人生的秋天,在社會和時代的風雨裏日漸衰老,不比先時“豔冠群芳”的景況,也未必就怎麼牽強。杜甫作為詩聖,這裏借指雪芹,說二人倘於此相逢,麵對此情此景,他怎麼會不留詩呢?我看這樣講來未必就講不通。

這大概即是所謂處處都講得通,處處無法坐實的那一種情況了。

下麵來談宜泉的另一首詩:《散館後晚窗客過未遇戲題有寄》全文如下:

散館後晚窗客過未遇戲題有寄

晚槐孤館聽蟬時,小院無人客到遲。

春動或疑梅自覺,雲來翻笑鳥何知。

橫床鳳尾攖書幌,繞幾龍涎出硯池。

底事致君清興減,海棠空好不留詩。

此一詩和前一首緊挨著,我以為它和《詠盆中海棠》是姊妹篇。有寄者,寄過客也。客者,芹也。未遇者,客來太遲,館已散,棠已去,芹始來也。戲題者,玩笑也。特別頷聯真有戲客之味。其中的梅呀、春呀、雲呀、鳥呀,都是對他二人的戲稱,意思是梅花開了春汛動了梅花自己知道就是了,你白雪又從何而知隨後也來了呢?雲影飄過原無聲響,可笑的是你這鳥又從何得知也跟著就飛來了呢?所以說是“戲題有寄”,否則晚槐聽蟬之時,海棠正開,春呀,梅呀,怎麼解釋呢?頸聯寫的是雪芹著書,也是該客一生的主要活動,宜泉用“橫床鳳尾攖書幌,繞幾龍涎出硯池”來形容此事,鳳尾攖書,龍涎出硯,一方麵寫環境的清幽,一方麵寫筆墨之驚人。尾聯“底事”,這個事,即揮筆著書一事,“致君”,即對你,雪芹,“清興減”已不似從前,沒那麼多清興了,因而甲戌抄閱再評後又過了那麼多年,全書仍未最後完成。而清興之所以減,主要是因為世無知音:自己如是悲慟的行文,而人家僅僅隻“付諸一笑”,更有甚者反加種種汙詞!“世混濁莫餘知兮,願從彭鹹之所居”,哪裏還有什麼心思續寫呢?所以“海棠空好”,她剛來過,宜泉還寫了一首詠棠詩,而這位“夔城杜甫”,聽了宜泉轉敘以後,也沒留詩,就那麼走了。

因此,宜泉才寫此以寄。

整首詩前半戲謔,後半漸轉嚴肅??原是戲不起來的。最後來談談“北靜王”永?的《竹夫人》一詩。原詩見他的《九思堂詩鈔》,全文如下:

竹夫人

懷抱含冰雪,深閨久擅聲。

半床明月伴,一枕楚雲生。

苦節消磨盡,虛心展轉傾。

沈腰便瘦削,湘淚染晶瑩。

淇水思歸遠,熏風引夢輕。

幻離憐個個,好合屬卿卿。

鏤骨歡原密,開襟妒早平。

此君寧解語,彼美若為情。

空洞靈犀透,伶俜翠袖橫。

頗存林下韻,差讓掌中輕。

錦瑟長堪較,桃笙倦屢更。

鸞鳳姿本逸,鬆柏操俱貞。

藉?難慰老,瀕秋漫背盟。

蕙裳騷客佩,蘆被夜漁檠。

巧拙多殊製,炎涼了不驚。

平安煩報取,對影慰宵征。

從題目看,這是一首詠“竹夫人”的詩。所謂“竹夫人”者,一般指的是一種夏日取涼的用具:以竹子編成,中間空空,夏日用以抱著取涼,被贈以“夫人”的美稱。而詠竹夫人即是詠這種東西:永?一時心血來潮,對這種東西發生了濃厚興趣,故長歌一首以詠之??這當然是不會有的事,前人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