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史料辨(3)(1 / 3)

一望彌漫猜色相,不妨真幻有無中。

我認為也都是寫梅溪和雪芹的。前一首《月下梨花》,首句“院落溶溶暗自芳”是紀實,說那梨花獨自在溶溶院落裏寂寞自開,是喻那一女子獨自在空山野寺中寂寞生活。次句“是空是色費評章”,是分析緣由,她出家離塵獨處空山當然“為空”??因看破紅塵,萬念俱空,才歸空門的。但又是“為色”??是為了愛情,為了她心愛的人,為了愛他,才獨處尼庵的。因此才說“為空為色”是“費評章”??難以評說的。二聯“畫欄幽隔花無影”,是說畫棟雕梁間無她的影子;“皓魄光搖雪有香”,是說隻有在山間月下、潔白的月光中才可以嗅到花的清香。兩句影香並列是互補寫法,總寫她的深居簡出。三聯從雪芹角度寫,“好向晶簾看漠漠”,他好向、愛向、常常向晶簾處“看漠漠”??看不見她的蹤影,漠漠無人,但他仍是好看,禁不住要看;“疑從雲路夢茫茫”,是說有時她真的出現在麵前,又常常令他不敢相信而以為是夢,是從茫茫的雲路即夢中來的??隻是夢罷了。兩句寫出了二人相思相戀的情景,頗為動人。結句“天然合作嬋娟伴,沽酒何須更洗妝”,是敦敏的意見,他認為他們倆本是天然合作的嬋娟伴侶。“梨花”??李氏和曹子雪芹本是天生佳偶,人間良伴,又何須要這樣兩地分居,彼此痛苦,連沽酒都須重新洗妝一番,??太不該了!詩表達了敦敏的良好願望與明義詩同,但他卻不知道他寫此二詩時,包括前邀雪芹集飲詩時,雪芹已早在數月之前“淚盡而逝”了,並且是在年三十的晚上!

後一首《風中楊花》,起首“半天晴雪隔簾櫳,直欲飄飄上碧空”,這裏“晴雪”指楊花,所謂“楊花似雪,雪似楊花”,在簾外半天浮遊,仿佛欲飄飄然直上藍天,兩句總說形勢。頷聯“淡蕩自應隨化境,飛揚豈必藉春風”,是寫楊花本質,和貶楊花責柳絮的大人先生們不同,這裏敦敏也仿梅溪對之持讚頌態度,說她本質是淡泊坦蕩的??不為權勢黃金牽累,因而自應輕易地達到化境??修行的最高境界,因其本質即是通靈的,與佛心相近的,所以她能飛上青雲,遠離濁世,絕非是借春風之力,藉春風才出世離塵。頸聯“愧餘岑寂如沾蒂,似爾逍遙忽轉篷”,其“餘”兼指雪芹與自己,仍難脫俗,難以安於岑寂生活,都不及你能這樣逍遙自在地歸入空門。“轉篷”即回頭。“忽轉篷”??忽然地輕易地便兜轉風帆,駛向彼岸。總之是讚她的靈心仙骨是世人所不能的。最後兩句“一望彌漫猜色相,不妨真幻有無中”,是告訴讀者如想知其色與相??她的天姿慧質,不妨在真幻有無的境界中去猜去想。整首詩明顯是受梅溪《柳絮詞》的影響且有突破,又反過來用以讚頌梅溪。

其他還有不少如《全虛花十詠》、《春柳十詠》等,都值得細品,特別是秋海棠一詩與《菊枕》全同,這裏先不說了,下麵來講敦誠的一些諱名的詩作。

大家知道,敦誠是敦敏之弟,也是雪芹的重要友人。他的《四鬆堂集》、《鷦鷯庵雜記》中有《寄懷曹雪芹?》、《贈曹雪芹》、《佩刀質酒歌》、《挽曹雪芹》等詩及其他記載,並留下了雪芹《題琵琶行傳奇》末二句“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是考紅的重要史料。這裏不論,隻講其未標明姓名的詩歌。

和明義的“鶴”詩相對,敦誠也有一首詠“鶴”詩,題目叫做《病鶴》,其文如下:

槎?瘦骨臥苔茵,力薄摩霄空望雲。

無分乘軒過鳳闕,自甘?首向雞群。

病魂雖怯秋來警,清唳猶能天上聞。

丁令不歸華表在,成仙往事詎堪雲。

照我猜,敦誠詩中的這一個鶴,和明義詩中的鶴,雪芹詩中的鶴,都是一種含義,都是用來比擬那些曆盡浩劫,無可奈何不得不歸於“佛門”、“仙境”的不幸女兒,所謂“仙子”是也。明家筆下的“仙女”本來就隻有這一種含義,隻有那些愚昧無知的庸人俗子,才以假作真,相信真有什麼超自然的神力而想入非非,甚至胡編亂造,蠱惑人心,流毒世界,佛祖是不能為其負任何責任的。所謂“獨步無畏”、“降龍伏虎”,不是靠的超自然的法力,而是靠的真理,靠的客觀法則和生動機智,淋漓盡致的剖析,令惡人畏懼、退縮,暴君佞臣皆匍匐腳下而不敢仰首,因為真理的光焰正逼視著他。

在這首七律中敦誠塑造了一個“病鶴”的形象:它受盡折磨而瘦骨槎?,獨臥在苔茵之上。它已經筋疲力盡,再也無力、再也不能向雲霄翱翔了。隻能“空望雲”,靜靜地臥在地麵,無望地看著遠天。它是一個“有命無運”的生存,它無分乘軒過鳳闕??去那些高貴處所,它就“自甘?首”,心甘情願地低下頭來,走向雞群,抿翅不語,也作出雞的樣子,和凡俗的雞混到一起去了。因而人們也以為它不過是一隻雞了,甚至還以為它不及那些花哨的、雄壯的,登高引頸的雞,從而作出種種譏誚和嘲諷。如天鵝在鴨群中一樣。然而它畢竟是一隻鶴,而且還是一隻非凡的仙鶴,雖然癡,雖然怯,但是秋後??至人生的秋日之後,終於現出了它本來的機警,它的清唳之聲是那樣的超凡脫俗,醒世警人,振聾發聵,甚至響徹雲霄,天上也能聽到。可惜的是丁令,丁令威已經一去不返,“僅餘華表魂歸去”,永沒於高天的深處,他們倆共同修煉成仙的往事,再也不堪言說了!

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就此而止,隻談形象如何生動鮮明,語言如何簡潔雋永,不該也不可以“發隱抉微”,探尋一下背後的隱意呢?我以為這種觀點是無理的,過去不同於現在,中國不同於西歐,用今天去衡量過去,用西歐資本主義時代的藝術教條去硬套中國封建時代的古典作家和古典作品,不論說的如何花哨,如何頭頭是道,和曆史唯物主義必然地沒有關係!

那麼,這個曾經自甘?首向雞群的鶴,秋來終於發出如是清唳之聲遍傳天上的這一隻又癡情又怯弱的鶴,在愛她的丁令死後,化鶴歸遼,一去不返,永沒天際之後,這一隻瘦骨槎?獨臥苔茵,無力地仰望雲天的病鶴,究竟指的是誰呢?我想是孔梅溪,隻有她晚年在《石頭記》一書的批注中寫下的那些警句,那一些千古不磨的評語,能夠與這一病鶴的清唳相當。

讓雞去嘲笑她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吧!雞總是雞,鶴終是鶴!

據《四鬆堂集》,這首詩排在《廣濟寺》後,《佩刀質酒歌》前,如真是嚴格編年的,那我可真是胡亂放矢了。但我卻從來不相信此點,故妄說如上,請明家指導。

下麵來談他的《題蘆雁四首》。

楓葉蘆花作雨聲,西風雙雁破秋清。

暮雲無際江天闊,卻下寒煙相對鳴。

遙看渾疑減腳鵝,波漂菰米岸青莎。

此間謀食差堪樂,一出江蘆弋者多。

往來不作置書郵,飛宿江幹寂寞秋。

莫道生平太孤潔,相逢一顧有沙鷗。

閑雲萬裏足翱翔,呼伴銜蘆下古塘。今夜臥遊清夢遠,孤篷細雨落瀟湘。

這就是敦誠的蘆雁詩。在詩中他寫了一對蘆雁??是離開萬裏江天來蘆塘的大雁,而非隻會在葦塘生活的特別的雁。在“楓葉蘆花作雨聲”的時節,即清秋時節,他們不去暮雲無際的江天飛行,卻“下寒煙”,來到古塘中過清淡的生活。以雨打蘆花楓葉沙沙作響來形容秋天是很妙的。這兩隻大雁就這樣在西風中劃破清爽的秋空,來到了這裏,下到了寒煙漠漠的葦塘中,相對鳴叫,你喚我,我呼你,甘心在這寂寞的山野間安居。這即是第一首的內容。第二首進一步寫那雙雁遠遠看去“渾疑減腳鵝”??和不會飛行的鵝一模一樣,人們也以為它們是普通的鵝。僅僅隻是著眼於波上漂浮的菰米和岸上的青莎,安於在葦塘中過平淡的生活。因為謀食此間雖然清苦卻也堪樂,而世上雖好卻充滿凶險,且愈高愈險,要是一飛出江蘆,高上藍天,那“弋者”??射獵者可就太多了!因而它們就不肯飛出去了,但生活卻是孤獨寂寞的。第三首進一步說它倆孤寂地生活在荒涼的葦塘之中,沒有其他的同伴??沒有那些南來北往為人傳書帶信的雁群做伴,它們不理它倆,它倆也不理它們。“太孤潔”,是因高潔而孤獨,而沒有朋友,而且是“太孤潔”,平生因不肯同流合汙而陷於孤獨之中,無人解其中味。對此敦誠說,你們不要說生平太孤潔無人理解,要知道“沙鷗”??雖遠不能和你們相比,但它們是尊重你們、敬仰你們,願意與君為友的;相逢時的一顧,盡顯了它們的真心。最後第四首進一步寫那雙足以在萬裏雲間翱翔的蘆雁,它們不去江天卻“呼伴”??相互召喚,“銜蘆”??口中銜著蘆葦,全是土氣平凡無能的樣子,“下古塘”??下到這古老的葦塘中來。做什麼呢?它們在這兒做什麼呢?當然是做夢,今天夜裏它們又要“臥遊”??進入遙遠的夢中,進入瀟湘之孤篷細雨中,夢處士的梅花和梅花的處士。瀟湘鳴雁從來指代兒女之情。

以上是敦誠的《蘆雁四首》和我們的解釋??始終說的是一對蘆塘之雁,無一句及人,難道讀者真的看不出,這始終是寫人,借雁寫人,以這一對蘆雁來喻一對才調非常的情人,即“一芹一脂”、“白雪紅梅”嗎?在弄懂了紅樓詩歌以後,再來看這一切,真是輕車熟路,毫無阻礙,左不過是用比喻,用象征手法,以寫難以明寫之人,述難以直述之事而已。且文章因此而形象生動,曆曆如在目前,言有盡而意無窮,餘音嫋嫋,餘味永永,實在是一種好的表述方式,也是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