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首,首聯“吳鉤在手細思量,欲報情仇無計償”,兩句寫他的無可奈何,雖然他“吳鉤”??利劍在手(他實有一口利劍,光芒照眼),且有“文武才”,武功超群、智謀出眾,但麵對現實卻無法報此情仇,無計以償夙願。因為將他們拆散、給了他們如是痛苦的並非是哪個人或哪幾個人,而是整個社會、全部人情,是神的意誌。找雍正嗎?他已經死了,而且如不是雍正篡權奪位她也不會來到他的身邊;找自己的母親和周圍的家人鄰舍嗎?他們也僅是愚昧無知,限於時代的陳腐觀念罷了,她們又有何罪?又何嚐不是可憐?因而隻能怨命運,隻能怪無心肝的神靈了。頷聯上句“河伯爾庸求鳳女”,是對神的譴責;下句“路人我本是蕭郎”是感歎自身。兩句反映了他的這種無奈心理。是河神求女(雖隻是庸求)拉去了他心愛的女子,非人力可挽。神門比侯門更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縱使本是蕭郎,也隻好歎命而無可奈何了??確是板定大章法。但他還是不死心的,他曾經想盡千般方法,挑情招魂,希望她能“還魂”??感情重生,再返身邊,但終是枉然。縱使尋遍海上仙山,也難求回生之藥,無法使她重新從廟堂歸來再續前緣。??這即是頸聯“空尋馭氣千般術,難覓還魂一瓣香”的含義。最後隻有“好共秋窗終夜雨,暗中銷盡淚千行”,隻好和窗外終夜不住的秋雨一起,在暗中銷盡眼中的千行淚水。兩句隱指評著《紅樓夢》一書。除了這樣流淚著書以外,還能有什麼法子呢?其中的招魂、悼亡雲雲都並非實指而是寓言,與紅樓詩一樣,都不可認真坐實的。
以上是對前一《和韻》的解說,我認為是寫“一芹一脂”的,是和他二人的韻,否則是不可能這樣切合他二人的情況的。也即是雪芹、梅溪詩中有《無題》詩,用的這些韻,明義從而和之。
下麵來講說第二組《和韻》,極可能是和梅溪的韻,其措詞較前組《和韻》更為明顯。
第一首,首聯“珠有光輝玉有聲”,我認為是寫一位光彩照人聲驚四座的男子,其彩似珠,其談似玉,而不是真指珠玉。故續句“謝家小婢舊知名”,是說那位在富豪巨室任侍女的丫鬟在很早以前,兒童時代,便知道他的名字,並且是一直縈繞於胸的。但因都已長大,多年未見已認不出來了。頷聯“揭簾鳳履衣邊露,接盞蘭香袖底生”,是寫他二人相距之近,為陪襯下聯。“揭簾”,她為他揭簾,可清楚地見到其衣邊的鳳履;“接盞”,他接她遞來的茶水,可清晰地嗅到她袖底的蘭香。頸聯上句“一向夢魂縈不已”,點明他二人從小相識,一向是那樣的魂牽夢繞,思念不已,但見了麵,相距那麼近,卻互認不出;下句“幾番來往目初成”,結果直至經過“幾番來往”,他時常來此謝家謀事,他二人才“目初成”??她才初次認出了,這一才識出眾的男子就是她一向思念的“玉兄”,他也才認出了這個美麗的丫鬟就是失散了的夢中倩女。最後尾聯“安能借取雙鸞翼,攜手瑤台頂上行”?是寄托心願:怎樣能借到鸞鳥的雙翼,同跨青鸞,攜手高飛直上瑤台之頂??找一個理想的自由環境,不受限製地共同生活呢?
第二首,開始即是“鰈鰈鶼鶼別有緣”,說他們倆正是一對“鰈鰈”??比目魚,“鶼鶼”??並翼鳥,是一對天然伴侶,與別個不同,是“別有緣”??有緣得非比尋常;然而卻是“嫁遲情景叫人憐”,叫人憐惜,令人同情:眼見都四十多了仍未嫁,仍不能一起生活。頷聯:“若為無那居人下,似不留心到婿邊”,兩句寫那遲嫁的丫鬟,她仿佛是無可奈何才來到京城做了下人,又仿佛是並未留心,不是有意的竟來到了她的“婿”邊。這裏明義直用了“婿”字,一是當年老太太給她荷包和金魁星,祝佑文星相合,已明許了他們婚姻,二是燕市遇後,他確曾做過她的夫君。兩句寫二人終又相逢。頸聯“言笑自矜非漫爾,梳妝隨分亦天然”,是正麵描寫那女兒的儀容和情態,確是“言笑自矜”,“梳妝隨分”,正所謂“罕言寡語”,“安分隨時”,“威儀棣棣”,“一生忍笑”,實是傳真寫照之筆,非亂說也。她的清淡的梳妝也是天生麗質,純出天然,是他人不及的。最後結束語也是最重要的句子:“靈風夢雨當年詠,重見塵寰一謫仙。”“靈風夢雨”即心靈魂夢中的風雨,隱指《紅樓夢》一書,那裏詠的當年少時的秦淮舊事,其中記的種種繁華,都早成過往,現在,在經過多年離亂屈辱之後,終又在燕京城內重見,重新遇見了曹子這位塵寰謫仙。“謫仙”本指被貶出天國到塵世來的仙人,以後指才識出眾的文人。李白詩“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後多以稱李白。結合明義、敦敏、敦誠等對雪芹的推崇,其指雪芹甚明。作為群雞中的野鶴,隻有他配稱謫仙。因此我以為這裏的這一對兒女:言笑自矜、梳妝隨分的天生麗質和光彩照人、聲驚四座的塵寰謫仙,這一對“嫁遲情景教人憐”的“鰈鰈鶼鶼”指的是“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這些詩是和他二人的詩韻,都是顯然不過的事!
第三首“相愛何妨逐日來”,是明義的觀點,他認為二人既然這樣相愛就應該逐日來,每天都來,應該一起生活,不必計較別人饒舌。看來這一位被評為格調低下的侯門公子,倒頗有藐視世俗的反潮流精神。但梅溪則不然,她是“行蹤還恐被人猜”??怕人猜疑,怕人議論,“怕人窺破笑盈腮”,故不敢前來,而時間卻年複一年地過去了。麵對這種情況,明義不自禁地為之著急(他已長大),甚至公然喊出了“誰能努力催伊嫁”的句子,希望能有人站出來催促他們早日成婚,當然他不是想自媒,“我卻無心與自媒”,他是純出於旁觀者的同情,才如此急切的。因為時光荏苒,“豔色怕經春後減,明珠須逞月中胎”,怕春光老去,豔色減衰,既是明珠就應呈給月中仙子,是月中仙子也就應該早嫁塵寰謫仙。可見這些詩應作於雪芹生前,而明義還隻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甚至可能是他的早期初作,隻是《綠》集不但是按詩體排列,且次序有意顛倒,不能確斷時間(約在庚辰年間)。而我非常相信壬午前二人最後終成眷屬,除因子殤為寬慰雪芹外,實和明義的催促有關,他為《紅樓》一書的記者和評者做了他能做的一切。隻可惜不久,兩個人就生死異途,隻餘“新婦”淚迸荒天,“哭芹淚亦待盡”,??亦無可奈何之事。結束語“平生富貴腸俱冷,剩有閑情撥不開”,是謂雪芹,他對榮華富貴早已看透,而他之所以“秦淮風月憶繁華”,“廢館頹樓夢舊家”,寫“懷金悼玉”的《紅樓夢》,隻是因為他還有撥不開的閑情,忘不了他兒時的舊友、獨宿庵堂的情人,才這樣做的。實是為了給她以慰安,也即“對影慰宵征”??安慰那夜夜徘徊的“絳珠仙子”、“綠萼華”孔梅溪。
《綠煙瑣窗集》中還有一首《無題》詩:
整日湘簾拂地垂,幽?曆亂怕人窺。
夢如可遇寧辭枕,筆若能傳但詠詩。
生恨性癡知事晚,不關緣淺遇春遲。
而今老大空回首,紫燕伯勞迥背馳。
詩雖不是和韻其也寫的梅溪是很明白的。前半是寫她日垂湘簾,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的狀況,後半是寫青春虛老,雙燕分飛,後悔無及的心情,倘使當年她不是自恃聰明俊俏,爭強鬥勝,搞的紅遍江南,名冠北裏,何至於後來連隱姓埋名遁跡山野亦不可能?
除七律《無題和韻》外,明義集中尚有七絕《次無題韻》兩首:
庭梧凋盡月中陰,處處西風綻菊金。
回首舊遊天樣遠,淚痕重疊縐羅衿。
錦箋細字寫蠅頭,多少情?腕底留。
定識瓊窗風月下,四時花鳥伴閑愁。
《次七夕原韻》四首:
金風玉露試初秋,薄暮還憑乞巧樓。
但識人間饒恨事,哪知天上有閑愁。
星鬥闌幹河漢秋,彩雲冉冉護瓊樓。
須知天上些時會,抵卻人間萬古愁。
玉宇經今幾度秋,珠簾十二想層樓,
仙郎自是多情者,目斷旋宮動冶愁。
回頭已是隔年秋,縹緲銀河岸上樓。
一刻會中兼帶別,暫歡真不抵常愁。
我以為都是和雪芹及梅溪的詩。是說他們的天河會,講他們的仙子情。《次無題韻》前一是說他二人於人生的秋天回憶舊遊,默默流淚;後一是寫他二人於瓊窗月下撰批《紅樓》,借蠅頭小字以傳情。是極為明白的。
此外明義集中還有未署原作名字的《和韻》、《次韻》詩七首,詞四首(三首恰是回文),這裏我就不說了。
由此可知芹脂詩中有七律《無題》七首以上,用的這些韻腳,還有七絕《無題》二首及《七夕》一首或同韻四首,用的是這些韻。除敦誠“白傅詩靈應喜甚,定叫蠻素鬼排場”及張宜泉《西郊憩廢寺》外,又有了新的材料。為從乾隆時無名詩集中鑒別雪芹梅溪的詩文集,提供了新的工具。
下麵來講他的《傾城和程南耕先生韻》。顧名思義《傾城》自然是寫的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程南耕寫了四首讚她的七律,用的這些韻,明義又從而和之。程南耕大約即是他們家的西賓,教其二兄庭筠之子的程文起程鑒湖先生,明義和他多有唱和,並把自己對雲籃之情對他言及。當程釣璜未成南歸退隱時,明義曾寫了八首留別詩,抒發才人不得幹進的感慨:“韓公東野空知己,不得雲龍勢奈何?”後麵還請程等代為尋找雲郎下落:“若遇雲卿煩致意,告儂三載夢空床。”??連極少交往的袁枚都知道“紅樓有某校書”,“明我齋讀而羨之”,而程氏整日居其家,看過《綠》集,進而看過明義題紅詩及《紅樓夢》,從而熟知雪芹和梅溪當不屬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