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新史料辨(2)(2 / 3)

詩共四首,全文如下:

傾城和程南耕先生韻

漫道王昌住北鄰,一緘鳳紙恨難申。

前緣生死期尋石,後會仙凡恐隔塵。

自分蒲姿秋隕早,遙憐瓊質日常新。

狂來不揣才疏淺,妄擬陳王賦洛神。

消息天涯錦字寒,每逢歸雁一憑欄。

騎鸞不得同君去,別鶴空勞為我彈。

紅粉情多拚速死,青春夢好擬重歡。

秣陵如許看花客,誰解幽崖訪弱蘭?

縹緲朱宮與玉樓,三千弱水不通舟。

緣生塵想辭仙界,為寄情詞臨禁溝。

留卻夜?看解?,添些卯酒與扶頭。

斷腸重憶當時景,絕代豐姿宛在眸。

銷魂何處問佳期,羨煞鴛鴦共一池。

鏡裏寒梅臨瘦影,窗前新月想纖眉。

心搖曉戶將闌燭,夢嫋春風欲斷絲。

誰為紅顏閑序譜,獨憐白發細題詞。

下麵我們就先假定這也是記“一芹一脂”的詩,逐一地作一番解說,看是牽強附會否?

第一詩,一開始就提到王昌,他是新莽時人,亦稱“王郎”,他是著名的“洛陽女兒”歌女莫愁的情人。兩人也是從小相愛,情意投合,後來莫愁被盧家霸占,二人也是近在眼底,但又遠隔天涯,一堵高牆仿佛是一道銀漢把他倆遠遠地隔開,隻有苦思默想借紙鴛鴦傳信。梁武帝詩:“洛河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子累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韓?詩:“何必苦勞魂與夢,王郎隻在此牆東。”義山詩:“本來銀漢是高牆,隔得盧家白玉堂,誰與王昌報消息,盡知三十六鴛鴦。”可以想象二人的故事。這裏明義一開始就用“王昌住北鄰”來比擬雪芹和梅溪二人,也是“隔花人遠天涯近”,近在眼底又遠隔天涯。“一緘鳳紙恨難申”,寫了那麼多的文字,“寫得長安紙價高”也難申舊恨,無法團圓。在那個演員被當成下賤,被當成耍戲的對象,三代不得與良人通婚的時代,實是無可奈何之事。頜聯“前緣”、“後會”是用“三生石”典,比喻情人生死難忘:雖是前世姻緣,卻仙凡難會。後世欲會已是人間天上,聚路不通了。她是天上的“仙子”,他是凡塵的俗人,一仙一凡,一尼一士,在那個世上是斷斷沒有可能達申舊願的。兩聯寫出了二人的處境,後兩聯寫二人的態度。“自分”一句是寫梅溪,她自為自己姿容不過如蒲柳,早已秋隕;“遙憐”一句是寫雪芹,在深憐她的他看來,她是如瓊質,儀態常新,是金玉不足喻其貴,冰雪不足喻其潔的。尾聯:“狂來”是繼寫雪芹,他狂來就不揣自己才疏學淺,“不學無文”,而模仿陳王賦洛神賦,寫下了他自己的新“洛神賦”??警幻仙子賦、梅溪賦即《石頭記》一書。這裏的陳王即曹植曹子建,他曾受封陳王。甄後宓妃曾留枕與他,他為感甄後之情,遂寫了《洛神賦》,亦稱感甄賦,詭稱過洛河遇洛神而作。其詞哀婉,這合了雪芹真寶玉心意,故他仿曹植寫了《石頭記》一書,借筆墨以傳情。明義說這都是“妄擬”,因為擬得再真,畢竟是枉費心機,而不是真的。

第二詩開首“消息天涯”,“每逢歸雁”一聯,自然是二人天各一方音訊渺茫,故而每逢鴻雁歸來,不禁憑欄凝望,遐想遙思。頷聯“騎鸞”、“別鶴”是從梅溪方麵落筆,鸞鶴一般被譽為仙禽,也代指仙女。正因為是仙女故不能同凡人一起乘鸞鳥隱去,同雪芹一塊兒生活;別鶴謂雪芹和梅溪別後曾借琴挑情,希望她能醒來,能“還魂”再返人間而沒有結果,故用“空勞為我彈”字樣。可與《即景詩》對照。頸聯上句“紅粉”說的是梅溪,下句“青春”說的是雪芹,是這首詩中最不平凡的文句。她那裏由於情多,為不牽連心愛的人而決心“拚速死”,迅速一死;他那邊正在做著青春好夢??《紅樓夢》,準備與佳人重新歡聚,“擬重歡”,再續前緣。他根本沒有想到就在他構思擬景,做青春好夢以慰藉他心中弱女之時,她那邊卻為了她的玉兄,為了讓他能過正常的生活正在步上井台、走向峭壁、懸起白綾或拔出青鋒!以前讀《石頭記》:“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及脂評“生生死死舊重新”,“生死相關總在心”雲雲,頗疑僅一般常語,未必真有此事,現在從明義記敘看,似真有此事了!雖然我們尚不知是怎樣的具體情節,又是何人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是雪芹正拿著他的文稿興衝衝地趕來,正碰上她身懸梁柱或把劍欲橫,還是哪一位好心的長者或少年正在湖邊或崖下經過,把她從壁間或水中救出?而與此同時,“秣陵”(即金陵)有那麼多人,那麼多的《紅樓》讀者,他們正蜂擁在那裏去看花??看十二花容,尋寶釵、黛玉,卻無人解其中味,去“幽崖訪弱蘭”,去北京西山的幽穀懸崖間,去訪探那一束蘭花??嬌弱而又不同凡響的女兒。尾聯這兩句是感慨極深的句子。

第四詩說二人“夢”裏相逢,或“鏡”中相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令人銷魂,尚不知佳期在何年何月,簡直是遙遙無期。因而見到鴛鴦一池,戲水同遊,不能不極為羨慕,他們的情況比鳥差多了。“鏡裏寒梅臨瘦影”是寫梅溪,作為寒穀中的梅花,庵堂中的尼女,臨鏡自視,日益消瘦,瘦骨槎?,隻剩瘦骨了。“窗前新月想纖眉”,是說雪芹,每對窗前新月便想起梅溪,那新月便是她的纖眉??是她在藍天上悄悄地窺視著他,寄托她的柔情。不覺已到“心搖曉戶將闌燭,夢嫋春風欲斷絲”的時候了:曉燭待盡,好夢將殘了,已經過了四十幾個寒暑,生命的蠟燭即將幻滅,青春好夢也麵臨斷絕,但二人仍然隻能鏡中相照,夢裏傳情,尚不知何時才有重圓的一日。絕代佳人,傾城傾國現在已是“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了,花容月貌已至無可尋覓之鄉,無可尋覓之時了!尾聯“誰為紅顏閑序譜,獨憐白發細題詞”可見梅溪確是鬢發先斑了。“如何兩鬢又成霜?”“韶華竟白頭”,“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都並非空句,而他之所以“細題詞”??詳寫《石頭記》一書,實是為了憐她的青春早逝,而不是為了給紅顏“閑序譜”??如某些人說的為了寫出種種女兒才著此書的,和今人一樣。

最後來講明義的《題沈竹溪奚童調鶴圖》,亦見其《綠煙瑣窗集》,全文如下:

誰能老死守空玄,我輩鍾情性各偏。

但得一人堪斷袖,不妨兩鶴並乘軒。

朝端束帶非無士,林下科頭卻少賢。

安得更尋前畫手,個中添我共周旋。

沈竹溪為何許人,何時人,不得而知,全集僅此一見,如能考清或於芹脂材料的發現有益。《奚童調鶴圖》自然是沈氏畫的一幅畫。內容是一個不知是誰的小童在調逗一隻仙鶴。明義有感於此圖而寫了這一首題詩。從明義全詩看,這裏雖然畫的是鶴,寫的是鶴,和《紅樓》中的“埋琴稚子挑”,“石樓閑睡鶴”及“挑雲”、“伴鶴”一樣,都是說的人,畫的人,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比喻,用來比喻那種出家的女子,所謂“仙女”者。詩說:她甘願老死守空軒,在空虛寂寞中、青燈黃卷裏過日子,像一隻蒼苔睡鶴,寧願忍受難堪斷袖的痛苦,而不肯“兩鶴並乘軒”一同生活。其根本目的前已說過,就是為了不拖累心上人,所謂偏性,所謂鍾情,實際也是人類的一種高尚的感情。這感情觸動了竹溪,也觸動了明義,尤其後者,他要重尋前畫手,也進入畫中,去幫助那一小童,那個稚子,一塊去與仙鶴周旋,使她醒轉,令她警覺,從而結束那種忍辱負重的生活,而兩鶴並乘軒,一起共同乘軒過闕,昂首人前:怕他世人作甚!這裏的兩鶴實即兩人,前雲一童一鶴,今又雲兩鶴,或曰兩人,都沒有實質性的差別,左不過是一種比法。在這裏明義公開對那些和童鶴一起的山間友人提出指責,認為他們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忍看朋友那麼痛苦生活,而不伸援助的手,公然罵出了“林下科頭卻少賢”的句子。當然他不敢說人家“朝端束帶”的都無士,隻說“非無士”,其實也是頗有微詞的,並非真的讚頌。隻要我們真的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承認那是一個文字獄盛行,沒有任何民主自由的時代,那就應當承認他們的詩必然是這麼一種用心,也應該這樣去看;相反拚命攻擊“微言大義”,“春秋筆法”,“抉隱發微”,真不知是什麼思想,是什麼主義?

那麼這裏說的一童一鶴到底是奚童奚鶴呢?還是也是說的“一芹一脂”呢?我的看法也是肯定的。而明義之所以要參加進去,助童調鶴,正是出於對二人的深切同情。他要“共周旋”,他要“努力催伊嫁”,使梅花“探春來”,要使他們尤其是她相信人間還是有真善美的,還是有人理解和同情他們並尊敬他們的。要他們不要老死守空玄,而要珍惜這尚餘的僅有的時光,早早團聚。而且我非常相信那兩個即將老死空玄的“鶴”,那“嫁遲情景教人憐”的“鰈鰈鶼鶼”正是在他的大力促使下才得以並肩乘軒過闕,比目同遊,比翼齊飛的。隻可惜時間太晚了,未幾雪芹就淚盡而逝,隻剩下“新婦飄零”,“淚迸荒天”。

總之,在這些詩裏,明義記述了他二人的經曆,表達了對他二人的真摯同情。或許是因為“明我齋讀而羨之”,或許是因為他年齡最小,既心地單純又無所諱忌,從而給我們留下了最多有關“一芹一脂”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