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新史料辨(2)(3 / 3)

以上是我對明義《綠煙瑣窗集》一些詩的解說,下麵來講敦敏的《懋齋詩鈔》中的一些有關的詩歌。

關於敦敏,他姓愛新覺羅氏,是英親王五世孫。他與其弟敦誠是今人最早知道的雪芹的朋友。他的《詩鈔》中指名說雪芹的詩有《芹圃曹君?別來已一載餘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題芹圃畫石》、《贈芹圃》、《訪曹雪芹不值》、《小詩代簡寄曹雪芹》、《河幹集飲題壁兼吊雪芹》共六詩,是了解雪芹的最重要的史料,這裏不再論及,僅講論幾首隱名的詩歌。

和明義的《無題和韻》類似,敦敏《懋齋詩鈔》中也有兩首七律,《鏡中燈次韻》,也不說是次誰人的韻,我頗疑也是次的梅溪和雪芹的韻。全文如下:

鏡中燈次韻

金相高懸煥彩新,焰芒燦斂若傳神。

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搖月一輪。

是真是幻俱屬妄,為空為色了無塵。

禪龕一瓣遙相對,欲向維摩參筏津。

淨垢都隨一鑒圓,菱花燦熳篆寒煙。

豈真月照婆羅樹,恰似花生舍利蓮。

太極未分已有象,珊瑚欲爛尚藏淵。

試從生滅窺消息,明鏡台空心靜娟。

這即是敦敏的《鏡中燈次韻》,現在分析如下。顧名思義,《鏡中燈次韻》,自然是有人寫了《鏡中燈》七律,用的此韻,而敦敏次人家的韻,寫成了此詩。本質上說“次韻”和“和韻”性質是一樣的,一般“和韻”與原作者較平等,“次韻”似乎更尊重些。那麼敦敏這裏究竟是和誰的詩?次誰的韻?敦沒有說。為什麼不說呢?其道理和明義一樣,不外是不好說,不願說。“生平如許關情處,未敢賦詩浪與傳”,人家自己都不與傳,別人就更不好、不便外傳了。倘使浪與傳,就太對不住友人了。這種不指明是和誰的詩次誰的韻,基本都是這一種類型,否則,對人就太不尊重了。

其次,“鏡中燈”自然是和“鏡中花”、“水中月”是一個意思,隻是“鏡中燈”比“鏡花水月”似乎內容更為豐富,變幻無窮,光焰射目。雖然都是假的,是虛幻的影像,這一點完全相同。如敏詩所述它如“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搖月一輪”,雖然不是“月照婆羅樹”,但卻“恰似花生舍利蓮”,和真的一樣。那麼原作者為什麼要寫這兩首《鏡中燈》?敦氏又為什麼要和這韻呢?為什麼要寫鏡子和鏡中的燈影呢?是因為他們畢竟是封建文人,難免“咬文嚼字”、“無病呻吟”呢?還是別有深意,借《鏡中燈》以比喻或象征某些難言的心事呢?我以為是後者,且毫不懷疑??即或我們並不明白也是如此。作為後生,雖然憑時代的優越性,知道一點馬、列或牛頓、愛因斯坦,但絕不敢倚此而漫誣前賢。我是憚以惡意揣測前人的。因為對前人的尊重也就是對曆史的尊重,而尊重前人和曆史也就是對現在和自己的一種尊重。我是絕不相信前人那麼無聊,也斷不相信今人及自己無一不好的。因此,我以為那是一種比喻或象征是斷無可疑的,但具體講是否是說的《紅樓》和芹脂則是很可以商榷的。

下麵來看詩的內容。第一詩,第一句“金相高懸煥彩新”,自然是說鏡中燈高懸在那裏,煥發出新奇的光彩。第二句“焰芒燦斂若傳神”,是鏡中燈的光焰一燦一斂仿?是在傳神??似乎是有思想有情感,在表達思想情感似的。頜聯“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搖月一輪”,前已論及是描寫鏡中燈影的,是很逼真的,每個人審視鏡中燈,變換角度去看,就會見到確是如此:像秋潭中的千尺長虹,似明湖中的一輪皓月,是形容得妙的,確是氣象萬千、光輝奪目的,如《紅樓夢》、《風月寶鑒》一書中反映出來的種種世態人情一樣。頸聯“是幻是真俱屬妄,為空為色了無塵”,尾聯“禪龕一瓣遙相對,欲向維摩參筏津”,如不把它當成比喻,而真當詠物,就實在說不通,勉強解釋,如大學講堂那樣,就比反過來直接把它當成詠《石頭記》和“一芹一脂”更為牽強。

因此我以為真詠鏡中燈是不可能的,借詠鏡中燈為名以詠《石頭記》、《紅樓夢》、《風月寶鑒》是非常可能的。前兩聯以高懸的鏡子來象征《風月寶鑒》,以鏡中燈影的種種形態來象征或比喻《紅樓夢》中的無數裙釵及種種情事,似又非是,非是又似,有一種意境,耐人尋味,逗人遐想,是對那一麵《寶鑒》及鑒中典型人事的形象的描述,是很恰當的。後兩聯是敦氏對鏡中燈、書中影的一種評論。“是真是幻”是說書中內容,也即鏡中的種種影像;“為空為色”是說二人寫批此書的目的。敦敏認為一切均屬虛妄:“幻”原就沒有,“真”雖非幻,但也早已過去,也與幻沒有什麼不同了;“空”原即是無,“色”原雖不空,今已看破,也已成空了。兩個人都老了,都看破紅塵,不起塵心??凡心盡了了:一個是“天上仙子”,一個是“野寺情僧”,各立禪龕遙遙相對,整日參禪問卜,細揣梵經。維摩是佛名,“向維摩參筏津”,也即參禪問道,尋求超度迷津的仙舟和渡迷津的方法。

第二首也與之相類。開始一句說純淨的、汙穢的都在這一麵鏡子中反映了出來,對社會對自己都如實地全麵地作了剖析,是謂現實主義也。第二句“菱花燦熳篆寒煙”,是說這麵菱花鏡,神奇的寶鑒,不斷地煥發出種種光焰,雖不是真“月照婆羅樹”,也不是真“花生舍利蓮”,但卻恰似如此,和真的一樣。所謂“一個個歌有裂石之聲,舞有天魔之姿,雖是裝演的形容,卻作盡了悲歡情狀”。這裏敦氏用的是佛語,這從另一方麵折射出原《鏡中燈》的作者是一個尼姑或道士,寫的也是這一類的禪經道語。頸聯“太極”是我國古代道家的一種理論,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雲雲,現在是極未分已有象,一個人分出許多像,幻出無數裙釵,也是指《紅樓夢》一書。而“珊瑚”一句是重要的文字,它指明那束深藏海底的珊瑚都快爛了,但仍然居海底而不見天日,??不得見天日!這是多麼令人痛惜而又莫可奈何之事呀。它形容的是什麼?象征的是誰?不是很明白也很恰當嗎?最後兩句“試從生滅窺消息,明鏡台空心靜娟”,是說試著從書中人物的生滅、事件的變換去窺探消息,尋揣二人的心境,敦敏認為他二人都已達到了“明鏡台空”??五祖慧遠的境界,因而心平意靜,沒有凡心了??這其實是不對的。

因此我說敦敏這兩首詩是說的《紅樓夢》,次的是梅溪或雪芹的韻,是很可能的,而最可能的是次的孔梅溪的詩韻,也即明義詠的“傾城”的韻。因為一般他們對“雪芹”二字是不避的,惟有對“梅溪”二字是絕對的避口不談。

因此《鏡中燈》大約即是梅溪的另兩首詩的詩題,望高明指教。

《懋詩》中還有幾首詠“花”詩,和《綠集》中的花詩一樣,是值得一說的。其中最顯眼的當屬《菊枕》一首,和前二首和韻一樣,也排於壬午年,其詩如下:

幾年瘦菊伴閑吟,忍使飄零委暮砧?

殘蕊淡隨清夜永,餘香幽共黑甜深。

聽秋漫向東籬覓,入夢應來陶令尋。

慚愧邯鄲同一枕,何如常臥白雲岑!

和紅樓菊花十二詠相似,這裏顯有紅詩的特色,我很疑是繼《菊影》、《菊夢》後,寫的講紅樓菊花的詩。首聯“幾年”、“忍使”解作寫菊本來就不通:如花謝木枯意味死亡,那菊花根本說不上“幾年”,如果以多年生草本植物論,花落枝枯不算死亡,也無忍不忍可談,其喻人是顯然的,即是說這枝菊??這位被比為菊的瘦弱的女子曾和他一塊共處,一起談詩論文了幾年,感情極為投合,今一旦被趕出去,怎忍心看她一個人飄零獨處,在清砧怨笛中過日子,所以就和她的“殘蕊”、“餘香”一起入夢,??她已非當年傾城傾國豔冠群芳時的形容了。“清夜黑甜”,是形容永夜的甜夢,“隨清夜永”,“共黑甜深”,就是形影相隨共處同一夢裏??這隻有像我們這樣理解,指一芹一脂夢中??《紅樓夢》中相會才近於情理。頸聯“聽秋漫向東籬覓,入夢應來陶令尋”,是說不要聽了秋聲便向東籬邊去覓,漫覓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她本不是凡菊,不在那裏,而是要入夢,應入夢來陶令身邊去尋??應進入《紅樓夢》裏,來夢中陶令的身邊或“陶令”??指雪芹的夢中去尋,他二人正在夢裏相會呢!尾聯:“慚愧邯鄲同一枕,何如常臥白雲岑”,意為夢中雖好,到底不如在“白雲生處”,找一塊清淨的地方一起生活為是。故以“慚愧”二字冠於“邯鄲一枕”前。“臥白雲”和陳摶出家無關,應是小杜“白雲生處有人家”,楓林“紅如二月花”句化來。

此外,癸未詩,《小詩代簡寄曹雪芹》後,還有兩首詠花

詩,錄之如下:

月下梨花

院落溶溶暗自芳,是空是色費評章。

畫欄幽隔花無影,皓魄光搖雪有香。

好向晶簾看漠漠,疑從雲路夢茫茫。

天然合作嬋娟伴,沽酒何須更洗妝。

風中楊花

半天晴雪隔簾櫳,直欲飄飄上碧空。

淡蕩自應隨化境,飛揚豈必藉春風。

愧餘岑寂如沾蒂,似爾逍遙忽轉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