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滿水的汾河被秋日的陽婆塗上去,像一條飄動著的金黃色軟緞,起起伏伏,柔滑光澤。緞麵上浮著一條赤裸裸的漢子,仰麵八叉,閉目靜神,一動不動,像睡著一般。平時絕對不能外露的那東西,竟大大方方接受著陽光的沐浴,自得其樂。漢子忽而醒過來,一翻身鑽入水中不見了。不大功夫,從左上方冒出,甩開兩條渾圓有力的長臂撒水側逆向遊去。接下來是狗刨,兩隻雄健的腳並排著一上一下噗通噗通,拍濺起老高老高的水花。然後又躺在緞麵上睡覺,全身鬆弛,雙目微閉,嘴裏噓著長氣,似一葉順水漂流的小舟。

“六叔!”

漢子著實吃了一驚。完全沒有意識到岸上竟會有人;而且是他心愛的姑娘。

姑娘長得苗條端莊,細眉大眼,紅潤的臉蛋拙中見秀。穿一件白底藍格的土布衣衫,風一吹,勾勒出豐滿的乳峰。身後背一條烏黑的粗辮子。胳膊上挎了個紅柳條籃籃。她在沙岸上已站了許久,目不轉睛地盯著戲水的漢子。四野無人,她也無羞臊之感,隻是抿著嘴憨笑。笑得那麼親,那麼甜,那麼含情蘊意。

躺在河麵的熊河奎忙豎起身子調過頭:“柳葉,啥時候來的?”

“水深嗎?”柳葉問。

“瞧,就到這兒。”他踩著水露出厚實的胸膛。

“你哄人!”

他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在離岸不遠的地方鑽出來,抹一把頭上臉上的黃水,“背過身子!”柳葉轉過身,背對河,雙手捂住臉。熊河奎跳上岸,三把兩下穿好衣服,悄悄跑到柳葉身後,突然一聲大喊:“逮!”

柳葉驚的打了一個冷戰,回身嗔怒地瞪他:“六叔,你……”

河奎立即繃起臉麵打斷她的話:“不是說過的,沒人的時候不能這的叫嗎!你一叫六叔,我心裏就不是味兒!”

“奎哥!”

“這就對了。”

“可你心裏就沒有人家,天天碰麵連瞅都不瞅人家一眼。”“那母老虎盯那麼緊,我是怕生閑話。”他抓住柳葉細嫩的手輕輕纂捏著,“其實,我沒有一陣不想,見天夜裏都夢見你。”“我也是,老想和你在一起。”柳葉羞怩地低垂著眼,聲音減弱至輕微。河奎問:“小崽子沒跟上?”百米以外的高粱地裏藏著一雙小眼睛正緊緊地盯著這裏。柳葉說:“我在村東拔豬草,見他和一群孩兒們耍,就偷偷跑來了。”熊河奎突然甩脫柳葉的手,憤懣地說:“日他娘的,這過的啥日月!”“奎哥,咱們得想個法子,這樣下去我可受不了,他們老找碴兒打我。”“我和區長說過咱們的事,他說眼下兵荒馬亂,等打完鬼子再說,唉!”……

“柳葉!”小少爺熊玉貴從高粱地裏奔出,老遠就喊道。

柳葉的臉刹那間就沒了血色。玉貴跑過來,雙手插腰,擺出一付傲慢的架式:“我媽不叫你和六叔說話,你知道嗎?你又想挨打了!”柳葉前去把小少爺身上的草圪針拈掉,好言說道:“玉貴,姐姐拔豬草碰上了六叔,你不是想叫六叔給你摸魚嗎?”玉貴神氣地說:“你別哄我,我要告訴我媽。”“玉貴,跟我來!”熊河奎詭譎地招招手,“六叔給你看個好東西。”“啥?”玉貴好奇地跟著六叔跑。

叔侄倆沿沙灘向上遊跑了十來米,在一個麵盆大的水坑邊停下,河奎指著裏麵兩條遊動著的小孩鞋一樣大的鯉魚說:“瞧,咋樣?”小玉貴喜歡得蹦高高:“哈,這麼大的魚!太好了!”“六叔知道你愛吃魚,專門下河給你捉的。”“快給我,六叔!”玉貴下手就要抓,被六叔擋住。“我問你,你柳葉姐的事還告不告訴你媽?”玉貴的兩隻小瞳仁轉了幾轉,說道:“你給我魚,我就不告訴媽。”“好兒子!”熊河奎揀了條長長的根蔓,串在兩條魚的鰓上捆好,交給侄兒:“給,回去吧!”

玉貴拎上魚,喜眉笑臉連蹦帶跳地跑了。

玉貴跑進兩邊蹲石獅子的院門,繞過磚雕大福字的影壁,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媽,你快出來看!”從上房走出一位油頭粉麵、體態豐胖的闊太太。發髻上斜插的金簪、耳垂吊著的銀耳環、手腕上套的翡翠玉鐲,都顯示了她的富有。一對骨凸的黃眼珠子不遮不掩地流露出女主人的矜持與驕橫。她一眼瞅見兒子手中的魚,便快步走下台階,臉麵綻開一朵花:“哎喲,這麼大的魚!”玉貴舉起魚,“媽,快給我做,我要吃!”“貴兒,哪來的?”“六叔在汾河裏抓的。”玉貴媽麵色陡變,“叫你跟著柳葉,你咋上汾河裏耍去了?”“我一直跟著她哩。”“這麼說,柳葉和你六叔在一起了?”“不,不在……”

“嗯!”太太惡哼哼地一咬牙關,兩隻黃眼珠子像兩顆玻璃球欲從眼眶裏蹦出來:“你敢哄你媽?”玉貴瞟一眼母親,早嚇得屁滾尿流,趕緊畏畏怯怯嘟嘟囔囔招供:“我瞅見他們在一起說話,六叔說要是告訴了你,他就不給我魚。”太太立時扇了兒子一個巴掌:“你這小沒出息的王八羔子,聽你媽的還是聽那狗雜種的?兩條魚就把你的嘴糊住了!扔得遠遠的,我不要!”遂奪過魚摔在院當間。玉貴心疼地望著在磚地上撲騰的魚,慢慢挪著步子,想揀起來,被母親斷然喝住:“回來!敢拾看我不剁了你的手!”玉貴像木偶,呆呆地愣在那裏,再不敢瞅魚。“聽媽給你說,柳葉是你媳婦,你要把她看緊點。我咋一再念叨,你就不長記性?去,把她叫回來,我饒不了她!”

玉貴繞到影壁前麵,窺視磚地上的魚,卻見母親笑眯眯地朝魚走去。他吐吐舌頭做個鬼臉奔出大門。

一片又一片長得比人還高的高粱們,舉著紅紅的火把隨風搖擺。高粱葉子互相碰撞著奏出索索交響。天上走動著奇形怪狀的雲,日頭時藏時露,高粱地裏也就時陰時亮,像有意為有情人的聚會打掩護。“密林”深處的一對青年男女,正放縱天性,繾綣膠著,難舍難分。兩條光溜溜的軀體對比是那麼鮮明,黑的油亮,白的細潤,緊疊一起,渾然一件無比精美的藝術品!兩人第一次品嚐男女交歡的快樂,迎來送往,進出自如,配合的竟然天衣無縫!他像一頭瘋狂的雄獅,縱然深入到妙不可言的福天洞地,體內仍有無窮無盡的力仿佛要把大地穿透!被怒吼的風雷融化了的她在雲霧飄渺的境地飛翔,嘴裏不斷迸出尖細的呻吟:“噢,奎哥……”

熊玉貴漫無目的地在田間小道上蹀躞,不斷聲地向四處呼喊著:“柳葉——柳葉——”突然,遠處傳來幾聲槍響。小家夥像受驚的兔子,掉頭就往回跑。

高粱腹地的男女剛剛越過生命歡愉的巔峰,就被突如其來的槍聲從甜蜜的纏綿中驚起。兩人迅速穿好衣服,河奎說:“象是河那邊打槍,我去看看。”柳葉說:“當心點,奎哥。”河奎說:“你快回吧!”說完,撒腿朝河岸跑去。

河對麵的土路上,飛快地奔跑著一名農民打扮的年青漢子。他頭上裹條白毛巾,手裏提著盒子炮,不時地回頭張望。身後百米開外跟著一群端長槍的鬼子兵拚命追趕。年青人拐過一個彎,趁鬼子看不見,機警地鑽進路旁的玉茭地裏。

熊河奎撒水以最快的速度渡河。接近對岸時,發現一個人衝出玉茭地朝河灘奔來,後麵不時響槍。他已看出名堂,伏在岸邊,準備見機行事。等年青人奔至河邊,他一個箭步躥上去不由分說背起年青人跳下河,涉水到泊在靠岸的小船邊,將那人藏在船底,上麵蓋上木板。然後,將年青人的毛巾包在自己頭上,倏地跳上岸逆流而奔。

鬼子們鑽出玉茭地一窩蜂撲向河岸。趕到河邊,望見裹毛巾的人已遊在河中心。鬼子一齊朝河裏的目標射擊,裹毛巾的人沉入水中不見了。鬼子們又胡亂朝河裏放了一陣槍,嘰哩咕嚕叫罵著站了一會兒,懶懶散散原路返回。

熊河奎從下遊伸出頭望望風,向小船遊去。他跳上船揭開木板叫道:“哎,夥計,起來吧!”年青人直起腰,警覺地看看四周,這才放心地把目光移到赤裸裸的壯漢身上:這是一條何等令人驚羨的漢子!身架高大勻稱,渾身肌肉發達,從上到下的皮膚一個顏色,黑裏透紅,紅裏透黑,經陽光一照,油光閃亮。長臉長眼高鼻梁闊嘴的相貌自生威風!這簡直是畫家筆下的一個絕好模特。比米開朗琪羅著名的《大衛》雕像毫不遜色;不過,他不是歐州人,而是中國人!

“老鄉,謝謝你救命之恩!”

與此同時,熊河奎也打量著這個年青人:中等個頭,身子單薄,看相貌更不像農民,前額寬大,臉頰消瘦,雙目有神,留個小平頭,眉宇間透出英俊之氣,顯得十分瀟灑幹練。

“客氣啥,中國人是一家嘛!”熊河奎說,“你咋的惹他們啦?”“剛才趕路碰上那幫鬼子正調戲侮辱一名婦女,光天化日之下幹這種勾當我實在看不下去,我連開兩槍撂倒一個便跑。”“單槍匹馬,你可真敢幹!”“敲掉一個夠本,再能幹掉一個不是還賺一個嗎!”“嗬,沒看出你這文化人還真有點膽氣!”年青人揚起詫異的眸子:“你咋知道我是文化人?”“別看我是大老粗,啥場麵沒見過?”“你是哪個村的?”“封樂村。”“太巧了!我正要去你們村。打聽一個人,熊老六,認識嗎?”熊河奎矜持地笑笑,問道:“找他有什麼事?”“這麼說,你……”“咋的,不像嗎?”年青人頓露喜色:“哦,果真是你!我已經猜出七八成。”“我見天來這裏,也是為了等一個人。”

年青人說:“我不喝竹葉青。”

熊河奎說:“汾酒喝不喝?”

年青人說:“來二兩。”

熊河奎立即握住年青人的手,上下搖動著:“你就是朱恒同誌,可把你等來了!”“你這水鬼果真名不虛傳。”熊河奎自信地傲然說道:“汾河就是我的護身符。不是吹,憑這一河水,漫說十個八個,就是來上千二八百小鬼子也動不了我老六一根汗毛!”“我完全相信這一點。”

河奎搖上船將朱恒送過河。二人上了岸,沿小路往回走。

朱恒問:“幹幾年交通了?”老六說:“去年才幹上,抗日人人有份嘛!”停停又說:“朱同誌,在我們村要住一段吧?”“組織上這次派我來主要是協助地方上搞水利;還有一項任務,就是為西山的部隊籌集軍糧。我人生地不熟,今後還要仰仗你多多幫忙。”“咱是個跑腿的,沒文化,能幫上啥忙!不過,河上的事還懂一些。”接著,熊河奎給朱恒介紹了汾河八大墊的形成及每年澆地的情況。朱恒問:“聽說你大哥是天濟墊董事長?”“不假。汾河八大墊的墊長一般都是地方上有錢有勢的頭麵人物充任。每年築墊的費用,先要由墊長籌墊,澆完地以後收起水費歸還。天濟墊原來由我爹掌管,老頭是清朝的秀才,地方上有名的紳士,當墊長人人佩服。我爹過世後,大哥接替了墊長。他這人不像我爹厚道,表麵上圓滑,內裏狠毒。和他處事要多留點心。”“河奎,你介紹的這些情況對我很有用。依你看,我以什麼身份和你大哥會麵合適?”“你就照實說。看他是啥態度。我家老大是哪麵風大往哪麵倒。閻錫山香的時候舔閻錫山的勾子,日本人來了舔日本人。八路他最恨,實際上他也最怕。所以在日本人那裏他不敢太昧良心,他怕八路軍收拾他。”

兩人聊著聊著就進了村子。

柳葉垂著頭跪在熊家大院的磚鋪地上,身子挺的很直,任雞毛撣子把一下緊似一下抽在她的頭上臉上身上……她咬著牙,皺著眉,不護也不躲。玉貴媽一邊掄著撣子把,一邊不斷聲地叫嚷:“我叫你不聽話!我叫你丟人敗興!說,往後還敢不敢和那狗雜種來往?”

柳葉始終一聲不吭。

站在一旁的小玉貴雙手叉腰,恃強駕勢地不斷飛起腳板照著柳葉的臀部猛踢:“我媽問你哩,你他娘啞巴了!”玉貴媽的臉氣成醬色,掄撣子把的勁頭更足了:“你以為不吭聲就能饒了你?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家法硬!你當我們都是傻子,你成天和那雜種擠眉弄眼,誰不知道你安的啥心!明說吧,你趁早死了那份心思,我家玉貴寧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叫你好活!說,你還敢不敢?”柳葉揚臉狠狠斜一眼胖女人,目光裏透出頑強的蔑視和反抗,這更激起女主人的惱怒。“氣死我了!”她扔掉撣子,幹脆上手擰柳葉身上的肉,“我叫你瞪眼!我叫你厲害……”

熊河奎領著朱恒走進院子,見此情景,不由怒火中燒。隻想一步跨過去給那母老虎嫂子當頭一拳!但是一轉念把火壓了下來。隻當什麼也沒看見,漠然繞到東廂房台階下往上房走去。

玉貴媽卻不放過機會,驟然提高嗓門兒:“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咋不早點死!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你丟先人不?我供你吃上喝上,你倒反咬一口,你還算個人,連牲口都不如……”

朱恒跟在老六身後,顯得十分尷尬。

熊河奎走到北房門口大聲叫道:“大哥,有客人到!”

玉貴媽指桑罵槐始終不止,一浪高過一浪。

熊紹祖留大背頭,戴金絲眼鏡,嘴上的小胡修剪的整齊有度,上穿鵝黃色紡綢衫子,下著紮褲腳的白色緞褲,手裏端著明光錚亮的黃銅水煙袋,派頭十足的邁出上房門坎。他首先對著夫人那邊威嚴的喝道:“算啦!屁大點事你還有完沒完,不成體統!”接著,調轉身露出十分和藹的笑臉:“請!”

三人走進上房。五間北房的其中三間是寬敞的客廳。東西隔牆各有一門通向內室。客廳正麵牆上掛一幅老壽星中堂,兩側懸隸書楹聯:

居家不為在家計

外世常存出世心

一條卷頭長案橫在中堂之下,案中央設一精致的小木樓,樓內供奉著祖宗牌位。兩邊各放一個景泰藍花瓶。條案前是一張四周鏤花的紫檀木方桌,桌上擺著大耳朵紅銅香爐和一對高高的燭台。方桌兩側擺兩把大圈椅。熊紹祖把客人讓在東邊的圈椅上,自己在西邊的圈椅落坐。熊河奎坐在東側的一把太師椅上。

熊紹祖吩咐下人送來茶水以後,熊河奎首先作介紹:“大哥,這位朋友叫朱恒。”遂伸手登了一個八字,“是這地方派來的。幫咱天濟墊搞水利,打算在咱們村住下來。”正好比瞌睡給了個枕頭。熊紹祖最近進了一趟城,聽上層的朋友們說,日本人在太平洋戰場上連吃敗仗,在中國地麵上也是到處難以招架,看來大東亞共和圈的美夢就要像肥皂泡一個個破滅。萬一日本人敗了,我熊紹祖如何能保住在這一方稱王稱霸的地位?會不會叫人當漢奸給砍了?這兩天他正被這個問題折磨得睡不穩吃不香。必須盡早找到一個靠山!靠閻錫山呢?還是靠共產黨?誰才可能在日本人敗走後掌了天下呢?他攪盡腦汁作不出個判斷。想來想去還是把兩麵的關係都拉上為好;看日後局勢的發展再見風使舵。不意今日六弟竟把共產黨的人送上門來,他心裏哪有不高興之理?可是等老六介紹過客人以後,他隻是點了點頭,照常一鍋一鍋吸他的水煙,並無任何表情。

朱恒接著說:“久聞熊董事長大名,仗義疏財,舉辦水利,造福百姓,敝人十分敬佩!今日能夠相見,不勝榮幸!”熊紹祖謙和地笑笑,說道:“小兄弟過獎了,紹祖不過秉承祖上一點蔭德罷了。為民眾辦點小事,理所應當,何必掛齒!”接著又沒話了,板著麵孔吸煙。客廳裏的空氣凝固了一般。熊河奎一向看不慣大哥這付陰陽怪氣的樣子,早就沉不住氣了,直不愣登地說:“大哥,你是不是琢磨著派人到皇軍那裏送信?”熊紹祖立時臉色大變,衝著六弟訓斥:“老六,你胡說些啥?把你大哥看成什麼人了!貴客來臨,我請還請不到哩,咋能幹那種缺德事!”河奎說:“那你也得有句話呀!我不激你一下,你讓人家坐冷板凳坐到天黑哩。”“朱同仁,請別見怪,我有我的難處。近來小鬼子盤查的很緊。村裏猛然住下一個生人,我得有話說。和那幫烏龜王八打交道,可是兒戲不得!當然,你來我們這裏協助辦水利,我是再歡迎不過了;不過,汾河上的事棘手得很呐!”接著,董事長慢條斯理地講起了古,把汾河上八大墊的來曆和爭水械鬥的事一件一件往出擺。一個鍾點過去了,朱恒仍然沒聽出董事長是有意還是無意把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