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聽了我們的改堿方案,看過規劃設計圖,臉上沒有表情,靠在牡丹花的炕圍子上沉思。我不習慣這麼冷靜的反應,心裏捏著一把汗:難道老頭不欣賞這個方案?大凡當官當慣了的就能學會這種老練,你越急他越不急。坐在炕桌周圍的杜工和水娥也都緊張地盯著朱老,等著他的表態。杜工端起茶壺給朱老的杯中加上水,說:“老局長,你覺得咋樣?”朱老呷口茶慢條斯理地說:“好吧,我講講看法。你們這個方案的核心是利用砂孔排水。也就是在鹽堿灘布置眾多的直徑一米的孔位,穿透隔水土層,回填砂礫料,人為地提高地表積水和灌溉水的下滲速度,使地表水和地表以下的透水層聯係起來,這樣就便於垂直排泄,同時,再打一些中深層井,抽出地下水,從而達到排泄地麵水,降低地下水,加強地麵水、降水、地下水的三水轉化,實現根治鹽堿化土壤的目的。所以我剛才琢磨,你們這個方案是不是可以叫’砂孔改堿方案。”水娥立即響應:“好,好,這個名起得好!”我暗暗佩服,不虧是一位老水利專家,他不僅極精辟地概括了我們的方案,而且還想出恰如其分的名。“應該說,這是一個大膽的很有創見的設想,反正我沒聽說過,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們的方案具有創新的價值。這很了不起啊!當然,設計時在一些數據的選擇上如何更合理更科學,比如砂孔的間距是80米、100米、還是200米好?砂孔的深度是4米、5米、還是6米好?回填的砂礫料選擇什麼樣的級配合適等等,都需要經過實踐和試驗。不過,依我看,有了這個設想就有了80%的成功希望。你們的初步成果出乎我的預料,所以我非常高興!這說明你們的心血沒有白費,拉福的大學沒有白念。爺爺祝賀你,拉福!”聽著朱老的侃侃而談,我心中的感覺好極了!但是我努力克製自己,以免頭腦發熱。我說:“謝謝朱爺爺的鼓勵!我補充兩點,其一,這隻是個初步方案,還談不上成果,需要在實踐中完善和證實;其二,方案裏有前人的經驗,也有他們二位的智慧,不能全歸到我頭上。”水娥就說:“我們的學士同誌太謙虛了,應該說重大的突破都出自拉福的腦袋瓜兒。”杜工說:“是的,拉福確實下了功夫,小夥子都熬瘦了!”朱老說:“你們這個集體很不錯,團結協作好是成功的基礎。好好幹拉福,到時候爺爺格外獎勵你。”我打趣地問:“獎什麼?”朱老詭譎地一笑:“獎一個活寶,一位漂亮的姑娘!”遂拍拍水娥的肩頭,開玩笑地,“丫頭,同意不同意?”水娥的臉刷地紅了,大大咧咧操著四川口音說:“我這個中專生怕配不上大學生哎!”杜工說:“老局長,用不著你操心,人家的關係已經發展到這個水平了!”說著把兩掌一合。朱老高興得前仰後合:“喔,這麼說,我不幸言中了!好好好,拉福,到時候別忘了請我這個老頭子!”我一本正經地說:“你別聽杜工拿我尋開心。”過早地公開這種關係不一定就好。

用兩天時間完善了朱老提出的意見,正準備回局裏彙報,曹總一早就坐車奔來了。還帶來一箱飲料一箱柑橘表示慰問。我們談了整整一天,曹總對砂孔改堿方案極為讚賞,隻是提了一個建議,將首期試驗工程由八百畝縮減為四百畝,我們同意了他的建議。他心情非常好,當天夜裏就住下了。曹總說,是朱局長催他來的,“朱局長對這件事表現出異常的關心。”我就叉開話題:“曹叔叔,朱局長為啥老說想起我爺爺心裏就愧得慌?”曹總說:“這得從大躍進年代說起。那時候我剛從華東工大畢業分來不久。”那天夜裏我倆睡在一個炕上聊到很晚。

曹子昆是戴著右派帽子分配來山西的。一來便被安排在西幹渠熊河奎的閘上勞動改造。那時汾灌局水利專業的本科生寥寥無幾,朱局長愛才,從檔案裏發現子昆上大學時是個高材生,就非常器重他。鑒於政治原因,隻能在召開專業性的重要會議時叫他回來參加一下。那天的會是8點開始,可他接到朱恒的條子已經差10分8點。騎自行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局裏也得一個半鍾頭,因條子上說會議非常重要,他就蹬車上路了。汾灌局設在某縣城,一進城大躍進的氣氛撲麵而來!一個多月以前還不是這個樣子,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啊!用柏樹枝及彩綢裝飾的進街門樓像過什麼節日,頂子上插著三杆旗呼啦啦飄飛。顯眼的牆壁上到處是大幅標語:“快馬加鞭,超英趕美”、“反對小腳女人走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三麵紅旗萬歲”、“自力更生,人定勝天”……就在汾灌局大門口一側,豎了一塊幾人高的牌子,上麵畫了一匹躍然騰飛的巨大駿馬。曹子昆被感染著,激奮的熱血在周身奔湧。國家要躍馬揚鞭了,我作為一名剛出校門的青年人在這轟轟烈烈的大躍進時代如何作出自己的貢獻呢?他這麼想著走進了煙霧彌漫的會議室。會正開得熱烈,主持會議的朱局長朝他點點頭,他在後邊找了個位兒坐下。

聽來聽去,好像在討論汾灌區放什麼衛星的問題。意見紛紜,歸納起來基本意見無外乎兩種:一種認為,汾河灌區目前的主要任務是擴大灌溉麵積,搞好渠係的合理布置,盡快完善幹、支、鬥、農四級渠道及其建築物的配套。另一種認為要敢於想大的幹大的,搞有政治影響的工程,並建議在三甲營一帶造一個水庫。想法很浪漫,說是水庫造成後就在晉中平原上出現一個天然人造湖,湖裏養魚,湖水澆地,湖邊栽柳,堤岸修路,湖中劃船,供人遊玩……有人提出,“那得毀多少好莊稼,太可惜了!”立即有人反駁:“可惜啥,人民公社的牲口們有了大好的青飼料。”又有人說:“放政治衛星,就不能斤斤計較眼前利益!”曹子昆的心裏就感到好笑。正慶幸自己能夠逃避這種無謂的爭論,主持人就將他一軍。朱局長說:“小曹,談談你的意見。”他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不能讓局長失望,略一定神,就站起來發言:“我不了解形勢,調來時間不長,對灌區的情況也不大熟悉。不過,根據我在下麵的調查,談點看法。近年來汾河灌區的麵貌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改變了過去大水漫灌的舊習,河水的利用率有很大提高,但問題仍然很多。我認為灌區目前的主要任務應該圍繞治理’旱、澇、堿三大災害作文章。針對這一課題,我同意擴大灌溉完善渠係配套這個意見。以實現旱能澆澇能排不斷降低地下水位的目的。另外,我還以為二、三壩的壩底太高,影響整個晉中盆地的退水,因此,如果要幹大工程,首選應該是改造二、三壩。造水庫的建議我認為不可取,且不說水源不足是個大問題;即便蓄上水,周圍村莊的地下水位將普遍升高,鹽堿化的後患不容忽視。我的意見完了。”坐在他前麵的一位身材瘦弱、人稱兔兒嘴的矮個子青年馬上站起發言,他聽說此人叫秦雙錄,任工程科副科長,“我認為這種推論近乎杞人憂天,但我不想從理論上探討這個問題。我要指出的是持不同意見可以理解,然而有的人不能不讓我懷疑他的立場是不是站在黨的一邊、總路線大躍進的一邊……”曹子昆頓時頭上像重重挨了一棒,嗡嗡作響,去年反右時的那種秀才遇上兵的政治恐怖仿佛就在眼前,他由衷地憎惡,同時又感到毛骨悚然,政治的可怕。

他的腦子稍稍緩過勁兒來,就聽見省裏來的袁處長作表態發言:“我非常讚賞建造平原水庫的提議。現在我們就需要這種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敢想敢幹敢說敢做的大無畏精神!不然怎麼能超英趕美呢?大躍進嘛,就要有大躍進的氣魄,大躍進的工程!不可否認,解放以來汾灌區在黨的領導下取得了很大成績,但水利發展的步子仍然邁得不夠大。當然,渠係配套也要搞,但不能總跟在人家屁股後麵爬行。你們是全省最大的灌區,要能帶頭放一個有影響的衛星,那政治意義是不可估量的!人造水庫就具有放衛星的分量,這也是上麵的想法。希望你們盡快規劃,立即上馬。另外,再講一點,自去年反右以來,階級鬥爭的形勢依然是嚴峻的。我讚成用政治觀點看人看事分析問題,隻有這樣才不會在大風大浪中犯錯誤。我的意見僅供參考,還是請朱局長拿點。”掌聲過後,朱恒作總結發言,“完全同意袁處長的意見。修水庫是造福於人民的一件大事,我希望全局上下、共同努力,把這顆分量很重的’衛星盡早放出去……”曹子昆想不到這位受人尊敬懂專業的局長會作出這種糊塗決定。扯不清理還亂的混吞氣氛搞得他暈頭轉向,局長後麵講了些什麼他沒能聽清。午飯後他敲開局長臥室的門再一次陳述自己的意見。

局長說:“小曹同誌,千萬不能一味堅持自己的觀點。其實我對造水庫心裏也打著問號,但現在是大躍進,有許多新鮮事物都不是我們用常規思維能夠想象的!你能想象一畝小麥能打幾十萬斤?有時候政治要壓倒一切。所以我勸你多讀些政治書刊,接受隻專不紅的教訓……”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茫然而悵惘地聽著局長苦口婆心的開導,“你明白我是很看重你的學識的,像你這樣的本科生在咱們灌區還為數不多。你今天在會上的發言當然也是不錯的,但我要提醒你,現在考慮問題不能光從專業角度出發,要把政治因素加進去,這也可能是我們知識分子的弱點,往往忽略政治。更何況你目前是被改造對象,說話做事尤須謹慎……下一步我打算讓你參加三甲營水庫勘測規劃組,秦雙錄同誌任組長,希望你好好配合他的工作……”曹子昆暈暈乎乎騎著車子往回返,仲夏的氣溫加劇了他心頭的憋悶與焦苦。

大半人高的玉米綠油油齊刷刷長勢雄健,渾黃的汾河水由幹渠入支渠,經鬥渠流農渠,汩汩灌進大片大片幹渴的玉米地。站在支渠堤岸的三甲營大隊主任潘天厚,佇望喜人的莊稼就像看著心愛的孩子一樣高興。巡護灌溉的熊河奎走近他說道:“天厚老弟,今年的莊稼長得頂尖了,真叫人開眼啊!”潘天厚咧著一張大嘴說:“你說這狗日的老天爺怪不怪,人民公社剛成立,它就給咱長好莊稼,好像揣摩透凡人的心思。”河奎鄙睨主任道:“說的狗屁話!沒有我的汾河水給你澆,你長個球!”天厚應和地說:“那是那是,水是莊稼的命嘛!說到這兒,我正要找你商量個事老六,一樣的地,村西那片玉米長勢就差遠了。我看差就差在澆不上水。是不是能挖條鬥渠把水引過去?”“那邊地勢高,怕上不去。”“按個泵,往上抽。”“這事我作不了主,你去跟灌區的頭兒們說吧!”天厚笑一笑,說:“嗨,誰不知道你和朱局長是生死之交,就麻煩你給說一說吧。”“行啊,我試試看。”兩人走著說著,迎麵過來一個細挑的女子,漂亮的劉海搭在額前,兩條辮子長抵腰身,杏仁眼,瓜子臉,隻是那張往外翻的嘴明顯地酷似天厚。她一邊挎籃籃一邊提罐罐近前叫道:“爹,我媽讓給你送的飯。”天厚問:“你咋回來了?”女子說:“學校收廢銅爛鐵,老師讓回來取。”天厚說:“嘿,你說這年月,廢銅爛鐵也成了缺貨。”河奎說:“公家不是要大煉鋼鐵嘛!”潘天厚是個酒鬼,頓頓離不了酒,就問:“帶酒了嗎根香?”女兒說:“帶著哩。”天厚說:“好好好,正巧咱哥兒倆一起喝兩盅!”他們就坐在樹蔭下準備喝酒用餐。河奎說:“你有這麼個俊俏的丫頭我咋沒見過。”天厚衝女兒說:“這是你熊伯伯,以後就認下了。”根香叫道:“熊伯伯!”也是命裏有緣,後來她成為河奎的兒媳完全是由於一次戲劇性的意外。

朱恒召集有關縣的領導和本局相關人員,在他的辦公室連夜開會商量落實三甲營水庫的勘察設計工作。會開完已經十一點多鍾。他送走客人活動活動腰腿,一回身,發現門側蹲個人抽著旱煙,雖然夜色昏暗,但他一眼就認出是誰。

“老六!你咋蹲在這兒?”

熊河奎慢悠悠站起身,“不是怕影響你的工作嗎!”

兩人進了屋,朱恒給老六倒了一杯水。說:“什麼要緊事讓你趕幾十裏夜路?”河奎說:“對,這事不能過夜。”朱恒說:“正事先放一放,好不好咱們先聊聊家常?快一年時間了,我也抽不出身去看看你和柳葉。”“咳,那事都寡淡!我知道你是大忙人。老朱,我說你昏了頭啦,你咋能同意在三甲營挖水庫?”朱恒笑笑,遞給老活計一支大前門煙,劃火柴點著,“原來是為這事,你消息倒挺靈通,聽誰說的?”“這你別管。”“一定是小曹鼓動你來的,是不是?”“別冤枉好人,是我自個要來的。”老六說的不假,他起身時是瞞著柳葉和曹子昆的。子昆趕黃昏時回到牛灣閘,沒情緒地一進屋就躺在炕上睡了。老六看他萎靡不振的樣子,回來一句話也沒有,就問:“小曹,是不是病了?哪兒不舒坦?”子昆說:“沒事,跑一天累的。”老六說:“不對吧,我看你像有心事。能不能說給六叔聽聽?”曹子昆自來到牛灣閘就把熊河奎當長輩看待,開始稱“老熊”,後來就稱“六叔”,顯得更親切一些。“六叔,我真的沒事。”“沒事就好。老朱在不在局裏?”“在。”老六就把三甲營大隊想開一條鬥渠托他找朱局長的事說了。子昆就說:“別去找了,找也沒用。”“為啥?”“局裏已經決定在那地方修建水庫,莊稼都保不住了,還開什麼渠?”熊老六一聽就火冒三丈,氣衝鬥牛!按說,這事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可他就這性子。他不光心疼那片好莊稼;更心疼那幾千畝好地!在院子裏走過來走過去,怎麼也想不通朱恒咋會幹這種蠢事?夜幕初降的時候,他等不急吃晚飯,抓過一個饅頭啃著便悄悄眯眯上路了。河奎說:“老朱,修水庫的事千萬幹不得!你在晉中平川呆了一二十年,還不了解咱這一帶的地土情況?又怕旱又怕澇,一旱了捉不住苗,一澇就生堿。下場連陰雨,隻怕水都趕不出去,你倒好,廢上幾千畝地存水,這不是自找倒黴嗎!你去看看今年的莊稼,那麼好的苗禾,毀了你就不心疼?你把人家的地都占了,讓幾千口子喝西北風呀……”

等老朋友發泄夠了,朱恒才穩著勁兒說:“你說的這些我們都考慮到了,別光看到不利的一麵,也要看到有利的一麵。黃土高原十年九旱,旱還是主要的。水庫常年有水,澆地不用愁。毀了莊稼,可以養魚嘛!再說這個問題已經作了決定,也不好再更改了。”河奎仍不服氣,“決定有對有錯,共產黨不是講民主嗎,你們作決定為啥不聽聽群眾的意見?”“老六,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畢竟成天守在閘上,並不了解大的政治氣候。現在是大躍進,大躍進中出現的許多事你不一定全能夠理解。”“大躍進?大躍進也不能幹遭害百姓的事!”局長慍怒了,“你怎麼……”遂又恢複平和,“我說老六,咱們共事多年,也是老知交了,所以我要勸你一句,不要再管這件事,否則對自己不好。回去守好你的閘比什麼都強。”老六倔倔地說:“這行事我偏要管!你也不用拿大話唬人,我熊老六不吃這一套!”……

雞叫了頭遍。鎖柱一覺醒來見燈還亮著,媽坐在煤油燈下納鞋底,“媽,都啥時辰了,快睡吧!”柳葉說:“你爹不知跑到哪去了,這麼晚不回來,媽心裏不安,咋能睡得穩。”聽見有人推門,她急忙下炕去開,進屋的卻是曹子昆,“小曹,我還當是你六叔呢,你咋還沒睡?”子昆說:“嬸子,我估計六叔是找朱局長去了,真後悔不該告他修水庫的事。鬧的我心裏也七上八下的。”柳葉說:“這不怪你。他是個直腸子,肚裏存不住事,要不一輩子起不了山。就他那倔脾氣,見了老朱才沒完沒了的說呀。快睡去吧小曹,別把他當回事。”子昆就回他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