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梁王兔園賦》的校理、作者諸問題(1 / 3)

一、前人對《梁王兔園賦》的評價與原文殘存的狀況

學者們關於漢賦的論著中,談到漢代文賦的發軔之作,一般都舉枚乘《七發》。《七發》雖然在體製上、語言上確實具有漢賦的特征,但並不以“賦”名,前人也不看作賦,後來之論文者專設“七體”;到南北朝時代,這種以“七”名者可達數十卷。《文心雕龍》將它放在《雜文》篇論述。《雜文》篇主要論“對問”之體,其中包括後人所說“設論”,兼及“連珠”,末尾則將各種不便歸類的有韻無韻之文,皆歸納其中。明人吳訥的《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中有“問對”,又有“七體”或“七”。其實“問對”可以包括“七體”,也可以包括“設論”。但由此也可以知道古人並不將《七發》看作賦。《文心雕龍·才略》中說:“漢室陸賈,首發奇采,賦《孟春》而撰《新語》,其辯之富矣。”《詮賦》篇也說:“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則漢賦最早之作是陸賈的《孟春賦》。但這篇賦並沒有傳下來,劉師培《論文雜記·八》定賦的流派以陸賈派為“騁辭大賦”,也隻是推測。《漢書·藝文誌》將陸賈同枚皋、朱建、嚴助等作為一類,而將枚乘、司馬相如歸在屈原一類。所以,其賦的體式究竟如何,尚不清楚。我認為,在目前所存的漢賦中,枚乘的《梁王兔園賦》是時代最早,影響較大的作品。

《文心雕龍·詮賦》雲:“觀夫荀結隱語,事義自瓌;宋發誇談,實始淫麗;枚乘《兔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豔;賈誼《鵩鳥》,致辨於情理……”在荀況《隱語》(見《荀子·賦篇》)及宋玉賦之後,即提到枚乘的《兔園賦》,其評價在司馬相如《上林賦》之上,也比對賈誼《鵩鳥賦》的評價更側重於藝術表現方麵的肯定。

《梁王兔園賦》今存於《古文苑》,但均殘缺錯訛,難以卒讀。南宋章樵注《古文苑》,對此篇中不能明白者或強為之說,或回避不言,其中問題多未能解決。近人黃侃曾加以校釋,附於其《文心雕龍劄記》一書的《詮賦》篇之後(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年9月正式出版)。範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9月)也附錄於有關注中。然而,其中問題仍然不少,不僅原文結構體製難以推知,很多語句也不知就裏。章樵於篇末注雲:“乘有二書諫吳王濞,通亮正直,非詞人比。是時梁王宮室逾製,出入警蹕,使乘果為此賦,必有以規警之。詳觀其辭,始言苑囿之廣,中言林木禽鳥之富,繼以士女遊觀之樂,而終之以郊上采桑之婦人,略無一語及王,氣象蕭索。蓋王薨乘死後其子皋所為,隨所睹而筆之。史言皋詼笑,類俳倡,為賦疾而不工,後人傳寫誤以為乘耳。”章氏是將《梁王兔園賦》作為完篇看的,故有此論。同時,他言該賦“氣象蕭索”,也並不符合事實。

二、由對原文的恢複、校理看其體製與規模

為了盡可能了解該賦的原貌,認識它在中國賦史上的意義,我比照江淹《學梁王兔園賦》的篇幅和體製,在黃季剛先生校本的基礎上對它作了進一步的校理。因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先生編《全漢賦》收錄此篇,並第一次對它進行標點,校理中也牽扯到斷句、標點的問題;且《全漢賦》一書易見,故文字以《全漢賦》所收為底本。錯訛改為本字,異體字改為正體,衍文徑刪,所補脫文用[]標出。缺文之字數可知者,以□代之。校理後的文字如下:

梁王兔園賦

(上缺數句)□□□□,修竹檀欒。夾池水,旋兔園;並馳道,臨廣衍。長阪微徑兮,昆侖邈觀;相物刎馬兮,有事乎西山。西山隑隑,岧焉嵬嵬,巷路逶迤,崖紆隈。騋馬暴驃,激揚塵埃。□□□□,□□□□。□□蛇龍,奏林薄竹。遊風湧焉,秋風揚焉,滿庶庶焉,紛紛紜紜,騰湧雲亂;枝葉翬散,麾幡幡焉。溪穀沙石,洄波沸日。湲湲東流,漣焉粼粼。〔柳〕蔭發絮,菲菲訚訚。歡擾鶤雞,鵜倉庚。密肌相離,哀鳴其中。若乃附巢蹇之傳於列樹也,欐欐若飛雪之重弗麗也。西望西山,山鵲野鳩;白鷺鶻鵃,鸇鶚鷂雕;水狗戴勝,翡翠鴝鵒,巢枝穴藏,被塘臨穀;聲音相聞,啄尾離屬。翱翔群嬉,交頸接翼。闒而未至,徐飛颯遝。往來狎水,離散而合。疾疾紛紛,若塵埃之間白雲也。求之[乎]幽冥,究之乎無端。

於是晚春早夏,邯鄲、裴國、易陽之容,麗衣服珥,燕飾相與,雜遝而往款焉。車馬接軫相屬,方輪錯轂,接服觸驂,披銜跡蹶;自奮增絕,怵惕騰躍。有意而未盡,因更隨逐,思相佚奔;隧林臨河,怒氣未竭,羽蓋繁起,被以紅沫,蒙蒙若□雨委雪。高冠偏焉,長劍閑焉,左挾彈焉,右執鞭焉。日移樂衰,遊觀西園。芝盈宮闕,枝葉榮茂。選擇純熟,挈取含咀。複取其次,顧賜從者。於是從容安步,鬥雞走兔,俯仰釣射,烹、熬、炮、炙,極樂到暮。

若夫采桑之婦,袿裼錯紆,連袖方路;摩陀長發,便娟數顧。芳甸往來,精神才接,已諾不分,艵艵進請。顰笑連便,不可忍視也。於是婦人先稱曰:“春陽生兮[草]萋萋,不才子兮□心哀。見嘉客兮不能歸,桑萎[兮]蠶饑,中人望[兮]奈何!”(下缺)

今據我作的校釋本,對該賦體製、內容、藝術成就及真偽、寫作時間等有關問題加以論述。

首先,關於此賦篇名,《古文苑》作“梁王菟園賦”,而《文心雕龍》作“兔園賦”,《西京雜記》卷二說到此園作“兔園”。按“《藝文類聚》卷六五摘錄幾節,題作“梁王兔園賦”。江淹仿枚乘之作,也作“梁王兔園賦”。則《文心雕龍》中提及篇名無“梁王”二字(“賦”字亦省),乃因行文駢偶的原因而省。“菟”當作“兔”。“菟”、“兔”二字古常通用,如《左傳·昭公五年》提到的地名“菟氏”,《水經注》卷二十二作“兔氏”;《楚辭·天問》“而顧菟在腹”,洪興祖《楚辭考異》曰:“菟一作兔”;《戰國策·莊辛諫楚襄王》:“見菟而顧犬,未為晚也。”“菟”亦“兔”字之借。則賦名應作《梁王兔園賦》。

其次,我認為《古文苑》所載《兔園賦》並非全文。開頭、中間、結尾都有缺文,但所缺文字不是很多,其所以難讀,主要是文字錯亂嚴重。南朝梁江淹有《學梁王兔園賦》一篇,其前小序言作此“以奮枚叔之製”,是專門效仿枚乘之《梁王兔園賦》的,則結構、體製、篇幅應與之大體相當。《學梁王兔園賦》不計小序441字,今存《梁王兔園賦》不計衍文,而計補上的缺文及代表缺文的“□”號,為497字,已較江淹之仿作多。江淹的仿作即是寫景,則枚乘此篇開頭大約也就缺三五句(含補出“□”號的一句在內)。江淹仿作結尾在對唱歌謠八句後即結束,枚乘此賦今存蠶婦所唱四句,最多還缺四句唱詞而已。

先看開頭:第一句“修竹檀欒”是一個四言句,下麵緊接“夾池水,旋兔園;並馳道,臨廣衍”,是四個三言句。這四個三言句都是偶句押韻,韻屬元部。此前的那個四言句末一字也屬元部,可見它也是押韻的。例之以後麵的三言句,開頭這個四言句前麵還應有三個四言句,其中第二句末尾一字,也應為元部字。

除此之外,此前應該還有缺文。江淹有《學梁王兔園賦》是以四句騷體句式開頭,然後是七個四言句。枚乘之作未必與之完全一樣,但應大體相近;特別開頭、結尾,為體現結構特點者,江淹仿作應與之大體一致。所以,我除了在“修竹檀欒”前加了“□□□□”補出其上句的位置外,在此前加了“上缺數句”四字。

再看賦的結尾。文賦中通過虛擬人物之口而以楚歌入賦,成為傳統。這最早應開始於屈原的《漁父》。屈原的《卜居》、《漁父》,實為先秦文賦作品,隻是不以賦名,與此後的問對、設論同類;以今日眼光看,應歸入文賦一類。《漁父》篇寫漁父在聽了詩人的一大段議論之後“莞爾而笑,鼓枻而去”,還唱了一首歌,這就是楚歌《滄浪歌》(又見於《孟子·離婁下》)。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末尾有“麗女”的一段楚歌。司馬相如的《美人賦》及以後的傅毅《舞賦》等,直至宋代蘇東坡的《赤壁賦》,都以楚歌入賦。一般文賦在歌之後還有一點敘述文字以為結束,但江淹的《學梁王兔園賦》在“遂謠曰”、“報歌曰”各二句之後為“妃因別曰”歌四句,即結束。今存《兔園賦》歌末尾是“於是婦人先稱曰”歌四句。由“先稱曰”來看,其下至少尚有和歌一首,然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