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都賦》的創作背景、體製及影響(1 / 3)

一、《兩都賦》體製溯源

清程廷祚《騷賦論》雲:

若夫體事與物,《風》之《駟驖》,《雅》之《車攻》、《吉日》,田獵之祖也;《斯幹》、《靈台》,宮殿、苑囿之始也;《公劉》之“豳居允荒”,《綿》之“至於岐下”,京都之所由來也。

程氏的見解是很精辟的。但程氏隻從內容方麵說,並沒有考慮到這些不同題材、內容的賦作體製上的特征。如果將二者結合起來考慮,情形就會小有不同。從京都賦的內容上說,它同《詩·大雅》的《公劉》、《綿》中某些段落有相同處,也同《小雅·斯幹》、《大雅·靈台》相近。因為漢代京都賦除寫地理形勝、文物、禮製之外,也還寫到宮殿、苑囿、田獵等。如果從京都賦的題材與結構的關係方麵說,似與《詩·小雅》之《吉日》、《車攻》二篇的關係更為密切。

《詩經》中《吉日》寫西都之田獵,《車攻》寫東都之田獵,皆以美頌為宗旨。朱熹《詩集傳》於《吉日》題下引呂東萊語:“《車攻》、《吉日》所以複古者,何也?蓋蒐獵之禮,可以見王賦之複焉,可以見君實之盛焉,可以見師律之嚴焉,可以見上下之情焉,可以見綜理之周焉。欲明文武之功業者,此亦足以觀矣。”這同班固說的“抒下情而通諷諭”、“宣上德而盡忠孝”相一致,正所謂“賦者,古詩之流也”(《兩都賦序》)。從功用方麵說,賦是由詩分化發展而來的。《吉日》、《車攻》都是以天子的行動為中心寫田獵,而且一在鎬京,一在東都洛邑,這同《兩都賦》的結構有些相近。而且《車攻》第一章曰:“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四牧龐龐,駕言徂東。”寫東都洛邑之田獵,卻從由鎬京起程說起,將西京同東都聯係了起來。因而,它們雖為獨立的兩首詩,但從文字、內容上說,也有一定的聯係。所以,我覺得《兩都賦》在構思之初可能受到《吉日》、《車攻》之啟發。

拋開內容、題材不說,隻就體製言之,《兩都賦》同《子虛》、《上林》有更多的相同之處。

第一,都用“述客主以首引”(《文心雕龍·詮賦》)的方式。《西都賦》開頭雲:

有西都賓問於東都主人曰:“蓋聞皇漢之初經營也,嚐有意乎都河洛矣。輟而弗康,寔用西遷,作我上都。主人聞其故而睹其製乎?”主人曰:“未也。願賓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漢京。”賓曰:“唯唯。……”

以下便是描述西京長安的文字,洋洋灑灑。兩千多言,再無一句對話。人們讀賦之時,根本就忘掉了有一個東都主人在睜大兩眼呆呆地聽著,也忘記了這是一個叫西都賓的在向人講述,隻覺得在讀一篇文章。其末尾曰:

若臣者,徒觀跡於舊墟,聞之乎故老,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舉也。

便算是收尾。這種開頭結尾的辦法,全是學了《子虛賦》的一套。再看《東都賦》開頭:

東都主人喟然歎曰:“痛乎風俗之移人也。予實秦人,矜誇館室,保界河山,信識昭襄而知始皇矣,烏睹大漢之雲為乎?”

以此作為上下兩篇的連接。這種以問答對話的形式將整篇文章裝進去的方式來自先秦時的“問對”(如莊辛的《諫楚襄王》)和文賦(如屈原的《卜居》、《漁父》、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釣賦》等)。從全篇來說,以問對為框,以賦的描述部分為畫麵。但這畫麵不是一個整幅,而是多片並接成的。賦中描繪場麵與情節多用韻語或排偶段落,但這些韻語和排偶段落之間,又往往以散文句式組合起來。這就很像在各個畫麵之間又有些較細的金屬條作為聯綴物。由於賦的開頭有這麼一段交代背景、人物的文字,全文又以對話的形式組織起來,使它多少帶有一點情節的因素,故國外有的漢學家稱漢代大賦為“史詩”。從題材、內容方麵說,京都賦的史詩性質最為突出。

第二,風格上都有“極聲貌以窮文”(《文心雕龍·詮賦》)的特征。列舉物事,鋪采摛文,也即司馬相如說的“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由於《子虛賦》、《上林賦》、《兩都賦》等賦的影響,這成了漢大賦的共同特征。追求壯美,以大、以多、以窮盡為上,有時其描述純粹成了一種表現精神、氣概、願望的手段。

第三,都是葫蘆形的結構方式:兩大部分自具首尾,但二者又有一定的聯係。這種結構方式(體製)如再向上追溯,乃是來自宋玉《高唐賦》、《神女賦》,但不能說這當中沒有司馬相如的創造。其中最明顯的一點,便是司馬相如用宋玉寫男女之情的一種特別的形式,表現了一個現實性很強的主題,因而《子虛賦》、《上林賦》後來成為寫田獵、京都題材的大賦的範本。

《兩都賦》之前明確以京都為名的賦作,當推揚雄的《蜀都賦》。揚雄賦多因襲模仿之作,但也有變革與創新,其由司馬相如的遊獵賦而受啟發創作《蜀都賦》,即為一證。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未收此篇,今人或疑其非揚雄之作,以其韻不葉。實際上此賦押韻與漢時韻部一致,並無不合(參羅常培、周祖謨合著《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嚴可均《全漢文》於揚雄賦中則列為第一篇,蓋以為揚雄早期之作。後人依托的說法似不能成立。

司馬相如取《高唐賦》、《神女賦》的形式而反映了現實的主題;班固由《車攻》、《吉日》的內容表現和《子虛賦》、《上林賦》的模式而成《兩都賦》,表現對當時政治的看法,展示了前後漢政治中心的壯闊圖畫,表現了人們要求安定的願望和作者的曆史觀。《子虛賦》、《上林賦》是寫苑囿、田獵,而《兩都賦》擴大至寫京都,包括宮殿、苑囿、田獵、禮俗、文教等,內容的曆史文化蘊含更為豐富,從而使它獲得了永久的藝術生命力和不朽的價值。

二、《兩都賦》的背景與作時

公元25年劉秀稱帝後,定都於洛陽。劉秀為安撫天下和表明自己是繼前漢的正統,於建武六年、十年兩次親幸長安,祠高廟,祭前漢十一陵;十八年三月,又重複此舉。明年,“有詔複函穀關,作大駕宮、六王邸、高車廄於長安,修理東都城門(李賢注:‘長安外城門,東麵北頭第一門也’),橋涇渭。往往繕離觀,東臨灞滻,西望昆明,北登長平,規龍首,撫未央,覛平樂,儀建章。是時山東翕然狐疑,意聖明之西都,懼關門之反拒也”。建武二十年,京兆杜陵人。以為關中表裏山河,是先帝舊京,不宜改營洛邑(《後漢書·杜篤傳》)。但此等大事他不敢直言,而設為客有為篤言者,“篤因為述大漢之崇,世據雍州之利,而今國家未暇之故,以喻客意”。但杜篤封奏此賦之後並未見朝廷有什麼反應,他個人也未因此而得到任命褒獎。但是,希望遷都長安的呼聲卻時有所聞。這似乎反映出東漢政權重建之後,在社會趨於安定的情況下人們對前漢昌盛時代的向往——人們無形中以前漢武、宣之世作為發展的藍本。故終光武、明帝之世,一直有人重提遷都之事。甚至到章帝時,還有人希望遷都長安。《文選》卷一《兩都賦》題下李善注:

自光武至和帝都洛陽,西京父老有怨。班固恐帝去洛陽,故上此詞以諫,和帝大悅也。

李善以為《兩都賦》作於和帝(89—105年)時。陸侃如先生《中古文學係年》卷二言“和帝恐係明帝之誤”。而“假定在為郎後一二年”,故係於明帝永平九年(66年)。二者相差三十來年。按班固遷為郎典校秘書在永平七年(64年),陸說似為有理。然《東都賦》東都主人對西都賓說:“今將語吾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顯然是作於永平以後的語氣。則陸說有誤。根據其他方麵材料看,《兩都賦》之作亦不至遲至和帝之時。根據我的研究,其應作於章帝(76—88年)之時。因為:

一、班固於永平七年因為同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而遷為郎。《後漢書》卷四十《班固傳》在“遷為郎,典校秘書”下雲:“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作《列傳》、《載紀》二十八篇奏之。帝乃複使終前所著書。”因《世祖本紀》為四人所同撰,班固遷為郎之後一方麵是受旨著書,一方麵自己也急於自證其史才,應忙於撰前漢史之《列傳》、《載紀》,尚不能銳意於詩賦。則《兩都賦》不作於明帝永平(58—75年)年間,可以確定。

二、班固在章帝章和元年(87年)上《漢儀》、《南巡頌》之後因母喪去官,第二年即為中護軍,因而於和帝永元元年有《北征頌》及《燕然銘》,均與軍事有關,不會於馬背上去構思《兩都賦》這樣遠離軍旅生活的鴻篇巨製,所以也不會是作於和帝之時(和帝於公元88年2月繼位,次年為永元元年)。據此,則隻有作於章帝時。章帝有建初(76—83年)、元和(84—86年)、章和(87—88年)三個年號。其不作於章和年間,前所論第二條已明之。建初、元和之中,究竟作於哪一段時間呢?我以為當作於元和的三年之中。因為班固於永平十五年定《建武紀注》,永平十七年雲龍門對策,作《神雀頌》、《秦紀論》及《典引》,當年八月明帝薨。章帝建初四年(79年)作《白虎通》,建初七年上《漢書》。則此前主要精力乃在《漢書》上。又:《兩都賦序》中說,“臣竊見海內清平,朝廷無事”。而建初元年大旱,酒泉太守段彭等擊車師、攻交河城,山陽、東平地震,其秋有星孚於天市,不可謂之“無事”;二年發永昌等三郡兵擊哀牢,馬防等擊羌從二年至三年,三年又有武陵漊中蠻反,五年擊漊中蠻。亦俱可謂多事之秋;六年至八年從所存史實看,尚無作此賦之因由。

由以上事實看,《兩都賦》應作於元和的三年之中。

除以上所述兩方麵理由之外,還有下麵幾個方麵的理由:

首先從賦的內容看,《兩都賦》末尾所附《明堂詩》、《辟雍詩》、《靈台詩》、《寶鼎詩》、《白雉詩》,反映了此賦作於這幾種祥瑞出現之後,朝廷議禮之時。據《後漢書·章帝紀》,建初“三年春正月己酉宗祀明堂。禮畢,登靈台,望雲物,大赦天下”。七年(82年)冬十月西巡狩,幸長安,祠高廟,祭十一陵。“岐山得銅器,形似酒尊,獻之。又獲白鹿”。這同賦末所附《寶鼎詩》中說的“登祖廟兮享聖神,昭靈德兮彌億年”一致。又元和二年(85年)五月詔書雲:“乃者鳳皇、黃龍、鸞鳥比集七郡,或一郡再見,及白鳥、神雀、甘露屢臻。”則《兩都賦》不作於見白鳥等祥瑞之前。所以我以為《兩都賦》作於元和二年或元和三年。

其次,從班固的生平活動與創作動機方麵看。《後漢書·章帝紀》元和元年八月“改建初九年為元和元年”。次年二月丙辰,東巡狩。己未鳳凰集肥城。五月有關於鳳凰、白鳥等祥瑞的詔書。四月還宮,班固上《東巡頌》。這證明此次章帝東巡狩班固是從駕的。我以為班固於從駕出巡中對聖意有所體察,應是其作《兩都賦》的思想基礎。不然,班固也是扶風安陵人,如從家鄉感情方麵說,應同杜篤、傅毅一樣是希望建都長安的。即使從政治上考慮他認為建都洛陽於國家有利,如果不知聖意如何,在事情尚拿不準的情況下,他至多隻能上疏陳事,不會作賦以張揚之。

一般說來,用於獻納的作品的創作動機有兩層:其表層的動機往往是出於客觀的原因,而其深層的動機則往往是要達到個人的某一目的。這裏先談談班固創作《兩都賦》的表層的動機。《兩都賦序》雲:“臣竊見海內清平,朝廷無事,京師修宮室,浚城牆,起苑囿,以備製度。西土耆老,感懷怨思,冀上之睠顧,而盛稱長安舊製,有陋雒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這就是說,班固是針對有些人的遷都之議而寫《兩都賦》的。我們再深一層考慮:不僅作賦頌讚建都洛陽決策有一個機緣問題,西土耆舊重提遷都也有一個機緣問題。我以為章帝時一些人鼓吹遷都之事,當發生在建初七年冬十月章帝西巡狩前後。那麼,班固之作《兩都賦》,應在此後。以如此的鴻篇巨製,從地理、史實到辭章,恐非數月能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