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多年來賦學研究的著作大大增多,這個變化是可喜的。因為賦是中國特有的文體,它的形成、發展、演變,同漢語、漢字的特征有著直接的關係。我們應該對它作更為廣泛深入的研究。然而一切研究都應從文本出發。遺憾的是目前研究著作大多側重於史的研究和作品選注,而從文獻學方麵的研究還有所欠缺。由於種種原因,漢魏六朝一段賦作散佚較多。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先生所編《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將漢賦之存者,無論完篇、殘篇,還是零章斷句,悉加收錄;僅存其篇名者,也存目以備了解和進一步搜輯。收輯廣泛,校勘用力甚勤,為漢賦第一個完備的全編本。又程章燦先生《魏晉南北朝賦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附《先唐賦輯補》和《先唐賦存目考》,前者補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失收、漏輯之賦作,後者勾稽先唐有目無文的篇名,取材廣泛,也甚見功力。兩書嘉惠士林,其功甚巨。此前薑書閣《漢賦通義》(齊魯書社1989年)、萬光治《漢賦通論》(巴蜀書社1989年)兩書也分別附有《現存漢人辭賦篇目考略》、《漢賦今存篇目敘錄》,作了大量的工作,均有所貢獻。看來文獻學研究方麵鉤稽篇目和搜輯佚文的工作較好,而對文本篇章進行校訂的工作尚不夠。比如有些篇章不論佚文間相互關係,加以羅列,甚至將同一篇的佚文列在兩處,同一人的作品分歸兩人的情況,有的自張溥、嚴可均以來一直未得糾正。平時讀賦,有所劄記,前所寫《〈七發〉與枚乘生平新探》、《趙壹生平著作考》曾涉及到一些。今更錄出幾條以就正於方家。
一、賈誼《旱雲賦》與《旱頌》
《藝文類聚》(汪紹楹校訂重排本)卷一百有東方朔《旱頌》雲:
維昊天之大旱,失精和之正理。遙望白雲之酆淳,滃潼潼而妄止。陽風吸習而熇熇,群生閔懣而愁憒。隴畝枯槁而允布,壤石相聚而為害。農夫垂拱而無為,釋其耰鉏而下涕。悲壇畔之遭禍,痛皇天之靡濟。
此實即《古文苑》(《四部叢刊》影印明成化壬寅刊本)卷三所載題為賈誼的《旱雲賦》前四句及中間八句。《古文苑》所載《旱雲賦》長短共70句,如依次編號,則《藝文類聚》所錄為1—4句,31—38句。《藝文類聚》所錄《旱頌》與《古文苑》所收《旱雲賦》文字稍異:《古文苑》本在單句末都帶有“兮”字,此則沒有;《古文苑》本“遙望白雲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蓬勃”此作“酆淳”,“澹澹”此作“潼潼”;“湯風至而含熱兮”,此作“陽風吸習而熇熇”。其他如“悶滿”此作“閔懣”,“失澤”此作“允布”,“無聊”此作“無為”,“下淚”此作“下涕”,“憂疆畔之遇害”此作“悲壇畔之遭禍”,“靡惠”此作“靡濟”等。從內容和結構看,《古文苑》所錄《旱雲賦》是完整的賦作,看不出有竄入、增加的痕跡。從押韻說,也完全合於西漢時韻部的情況(“理”、“止”之部,“憒”、“淚”、“惠”脂部,“害”祭部,西漢時之脂,脂祭俱可以合韻。前者如枚乘《柳賦》“絲”、“之”、“詞”、同“遲”諧韻。鄒陽《酒賦》“騃”、“待”同“醴”、“米”、“啟”、“泥”、“齊”、“禮”諧韻;後者如鄒陽《酒賦》“醉”詞“歲”諧韻,司馬相如《子虛賦》“位”同“大”諧韻。“涕”、“濟”亦屬脂部)。所以說,《古文苑》中文字與《藝文類聚》異者,有可能整理《古文苑》者有所修改,但主要應是因為所據傳本不同。
還可以說明這個問題的是:《北堂書鈔》卷一五六亦錄《賈誼〈旱雲賦〉》六句,即《古文苑》所錄之29—34句,亦署曰:“賈誼《旱雲賦》。”這樣看來,《古文苑》題作《旱雲賦》是可靠的。《古文苑》、《北堂書鈔》俱題為賈誼作,也是可信的。
《藝文類聚》所錄一段,萬光治先生的《漢賦通論》第五章《頌》部分及所附《漢賦今存篇目敘錄》俱看作東方朔作品。從該賦的內容說,同賈誼、東方朔的思想均無抵觸處。從背景說,賈誼、東方朔也都有可能創作此賦。賈誼(前200—前168)於文帝元年(前179)年二十二,召為博士,文帝三年秋,天下旱(《漢書·五行誌》。下同)。文帝七年征見賈誼,任為梁懷王太傅,文帝九年(前171)又大旱,在這一年作《旱雲賦》即很有可能。東方朔(約前160—前93)在武帝建元二年(前139)約二十餘歲,上書自薦,次年為太中大夫,當年即大旱,人相食。元朔五年(前124)春又大旱,天漢元年(前100)夏又大旱。則東方朔亦有作《旱雲賦》之可能。
那麼,它的作者究竟是誰?按說,《藝文類聚》完成於唐初(高祖武德七年,即公元624年書成上奏),而《古文苑》一書,據南宋陳振孫(約1183—約1261)稱,為北宋孫洙(字巨源)得於佛寺經龕中,唐人所藏。而學者們對此頗有疑惑。這樣,似乎《旱雲賦》作者應為東方朔。但前麵說了,《古文苑》所錄《旱雲賦》雖有被改的可能,但整體來說,為另一傳本,當自有其來源。那麼,題作“賈誼作”,應非向壁虛造。另外,《北堂書鈔》的成書時間比《藝文類聚》還要早一些。它抄錄的該賦,其署名作“賈誼”。那麼,該賦的作者為賈誼,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它應是賈誼作於文帝九年大旱之時。其摘錄而作東方朔者,或是竄亂誤署,或是作小說者有意摘之歸東方朔,以助談資。故於《旱雲賦》之外另題作的《旱頌》的文字應予取消,《旱雲賦》的著作權也應歸於賈誼而不當歸於東方朔。
二、賈誼《虡賦》文本研究
《藝文類聚》卷四四錄賈誼《虡賦》一段共6句:
牧太平以深誌,象巨獸之屈奇。妙雕文以刻鏤,舒循尾之采垂。舉其巨牙以左右相指,負大鍾而欲飛。
又唐代徐堅的《初學記》卷十六又錄漢賈誼《虡賦》一段共6句:
妙雕文以刻鏤兮,象巨獸之窮奇兮。戴高角之峨峨,負大鍾而顧飛。美哉爛兮,亦天地之大式。
《古文苑》(《四部叢刊》影印明成化壬寅刊本)卷二十一也錄有賈誼《虡賦》一段,與《初學記》中所錄句數、文字完全一樣。
又《太平禦覽》卷五八二有賈誼《虡賦》兩句:
攖攣拳以蟉虯,負大鍾而欲飛。
比較此三節文字,有同有異:
一、《初學記》第一句、第二句、第四句分別與《藝文類聚》第三句、第二、第六句同;
二、《太平禦覽》中的第二句與《藝文類聚》中的第六句、《初學記》中的第四句同。
此三節文字共14句,除去重複,有10句。但句子間的連接關係,各不相同。故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和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雖對屬於同篇之佚文往往加以聯綴,而於此篇則不論各節異同,隻加以羅列(《百三家集》隻錄有前兩節)。王洲明、徐超的《賈誼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1996年)則正文隻錄《藝文類聚》中一節,後兩節隻在校語中提到;方向東《賈誼集彙校集解》(河海大學出版社2000年)則將三節佚文加以羅列。也都說明這個問題比較難處理。
那麼,這三節文字究竟應該怎麼組織,能否恢複原貌?
我以為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恢複原貌的。可以從兩方麵入手探尋其原來組織之跡象:一是內容,二是韻腳。
一、《藝文類聚》第一句說“牧太平以深誌”,指出作虡之背景與目的,顯然是原文的開頭。後三句與開頭一句語句連貫,敘述層次也很清楚,韻腳字“奇”、“垂”於古韻又同在歌部,則這四句應是賦之開頭。
二、《藝文類聚》這一節的後二句中,其倒數第二句為九言句,較其他句多三字,按行文的一般規律,應在正文的結尾部分。則此二句同前四句之間應有缺文。
三、《初學記》中的前二句都用“□□□〇□□”(〇代虛詞)的句式,而兩句的末尾卻都帶有“兮”字,這是不合騷體賦句式習慣的(如果是《橘頌》句式“□□□□,□□□兮”,則下句的末尾有“兮”),故“奇”字後的“兮”為衍文,應刪。另外,“奇”與下“飛”不押韻,而與“峨”押韻,不合騷體賦句式規則,則這節文字顯然有竄亂。
按《藝文類聚》中的次序,《初學記》開頭一句“妙雕文以刻鏤兮”一句應在“象巨獸之窮奇”之後。這樣,“……象巨獸之窮奇。妙雕文以刻鏤兮,……”,便與《藝文類聚》中前四句找到了重合點,得以銜接。
四、這三節佚文中都有“負大鍾而欲飛”一句。這一句既形容了其形態總體上給人的感覺,又點出了功用。《藝文類聚》和《太平禦覽》中這一句都在末尾,《初學記》一段中雖不在末尾,但後麵所接二句從句式的特點和內容、語氣看,似亂辭,顯然為全文結尾。則“負大鍾而欲飛”一句應在上一組騷體句之末尾,下接“美哉爛兮,亦天地之大式”以為結尾。
又:前麵說過,“舉其巨牙以左右相指”為九言句,當靠近結尾部分。這樣,《藝文類聚》中“舉其巨牙以左右相指,負大鍾而欲飛”,同《初學記》中“……負大鍾而欲飛。美哉爛兮,亦天地之大式”也找到了重合點,得以銜接。
五、前麵說過,《初學記》中一段“象巨獸之窮奇”的“奇”同“戴高角之峨峨”的“峨”諧韻,按照騷體句式的規則,“戴高角之峨峨”前尚缺一句。而《太平禦覽》中兩句,第二句“負大鍾而欲飛”,根據《藝文類聚》,其前應是“舉其巨牙以左右相指”,則“攖攣拳以蟉虯”一句應為別處竄亂至此。將此句移在“戴高角之峨峨”之前,正好合適,其文意也連貫。
這樣,全文次序便完全複原。
還有一個問題:騷體賦在漢代往往將單句末的“兮”字去掉,隻保持著句子本身的結構特征。上麵所錄三段佚文中,有的單句末無“兮”,有的有“兮”。這兩種情況在漢代都有可能。但我以為《虡賦》原文單句之末是有“兮”字的。因為:
第一、雖然有“兮”和無“兮”的句式在漢代都有,但漢初基本上保持著《離騷》的句子特點,單句之末多有“兮”。
第二、此賦結尾的二句單句之末也是有“兮”的,全文應與之一致。
第三、賈誼的《吊屈原賦》、《鵩鳥賦》、《旱雲賦》單句之末都帶“兮”字。
這樣,我們便將全賦單句末尾沒有“兮”字的也予補齊。
六、最後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加以說明:此賦“奇”、“垂”、“峨”於漢代古韻為歌部字,六句連韻。下麵的“飛”屬脂部,與上麵的韻腳不在同部。是否在“舉巨牙”二句之前尚缺二句?我以為有可能缺,但也可能不缺。因為西漢時代歌部與脂部也常有通押的情況。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研究》論之甚詳,舉證多有漢初者,此不具引。這裏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可以合韻的韻部之間,並不是二者沒有任何區別,它們是有區別的,隻是比較接近。所以,一般也還是同韻部的字相押,有時轉向比較相近的韻部,或者同比較相近的韻部的字相押,形成音韻上的一種細微的變化,造成一種音韻旋律美。在屈原的《離騷》中,就有一些合韻現象。它不是隨意合韻,其韻部的區分十分嚴格,但常常由一個韻部轉向一個很相近的韻部。比如,之部與職部、魚部與鐸部都隻是陰聲、入聲之別,可以對轉;魚部與之部在楚辭中發音相近,是相鄰韻部,可以旁轉。據湯炳正先生研究,《離騷》中這幾個韻部之間相轉而形成音韻漸變的情況就較多。(湯炳正《屈賦語言的旋律美》,收入湯氏《屈賦新探》齊魯書社1984.2)。如從“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至“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24句,12個韻腳字,其所屬韻部依次為:
之、之、魚、魚、魚、鐸、鐸、鐸、之、之、鐸、魚。
從“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到“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24句,12個韻腳,其所屬韻部依次是:
鐸、鐸、魚、魚、魚、鐸、魚、魚、之、之、之、之。
從“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至“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也是24句,12個韻腳,其所屬韻部依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