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北朝賦創作的得失(1 / 3)

一、劉宋朝的建安之風與賦的抒情化、小品化

晉宋之際是賦在魏晉之後的又一轉變時期。劉勰《文心雕龍·明詩》雲:“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山水方滋。”這個轉變在東晉之末已見其機。首先是陶淵明之作基於社會現實,又聯係自身經曆有感而發,完全擺脫了東晉以來玄言詩和辭賦的空談玄理,而著力於描寫田園風光,標舉興會,情景交融,給人以清新之感。當然,陶淵明對東晉賦,也是有革有因,其“革”者,摒棄了玄言的空談,其“因”者,即保持了平淡的文風。其次,由晉入宋的傅亮為文頗有氣骨,辭多慷慨,從另一個方麵與晉末空泛玄虛、孱弱平淡的文風劃清了界限。其因乃是必然,其革決定於時運。承前啟後之家,各有因革,而共開一代文風。至劉宋立國,宋武帝“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齊書·王儉傳》)。文帝、孝武帝、明帝俱好翰藻,幾個宗室王如南平王休鑠、建平王弘、廬陵王愛真、江夏王義恭、臨川王義慶等,也都著意於詩賦,富於辭采,“風采相尚”。所以一時成為風氣,風雅之林,“霞蔚而飆起”(《文心雕龍·時序》)。賦壇在經過東晉沉寂之後,又呈現出興盛的景象。

宋武帝劉裕崇尚實際,不好望空虛談,這對文風的轉變有很大影響。這些都同建安時代的文學創作環境相似。宋文帝於儒學、玄學、史學三館之外,別立文學館;明帝立總明觀,分儒、道、文、史、陰陽五部,都明確將文學同史、哲等學科分開,文學在意識形態上的地位加強。上承西晉摯虞《文章誌》,傅亮著《續文章誌》,宋明帝撰《江左文章誌》,沈約又撰《宋世文章誌》,當時對文學之重視,也可以想見。這些對後來《文心雕龍》一書的產生、《昭明文選》“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標準的確立,都有一定的影響。故宋代文學,可以說是對建安精神的恢複和發展,劉宋時代的辭賦也能上追建安風骨。

晉宋之際著名的賦家有傅亮、謝晦、謝靈運、顏延之。傅、謝都是建國功臣,身負重任不專以文為務。傅亮的《感物賦》是少帝時值宿禁中,見“夜蛾赴燭”,有感而作。少帝荒唐胡鬧的情況,頗同於西漢的昌邑王和東漢的靈帝。傅亮在賦中想到前代的曆史教訓,由國家而慮及己身,表現的情感極為深沉。後來,他與謝晦等行廢立之事,然終未能免禍。謝晦的情況與傅亮同。傅亮被殺後,他舉兵並上書自明,兵敗為故吏所執,在被解入京途中作《悲人道》,歎人生之艱難,直抒胸臆,情感激烈。二人之作同東晉恬淡虛無、寄寓玄理的文風大相徑庭。

宋初賦成就最高的是顏延之與謝靈運。顏延之的《赭白馬賦》係奉宋武帝之命而作,不敢過於隨意,故堆砌辭藻典故較多。然而寫馬的迅疾,頗有氣勢,而且對仗工整,語言凝練。他的《行殣賦》傷悼道上餓莩,可謂觸目驚心,反映了戰亂中人民所遭受的苦難。顏延之今存賦僅4篇,且多非完篇,但體物寫貌,頗能傳神,且語言新奇而華美,時有警句。謝靈運今存賦13篇,多有殘缺。其《撰征賦》述東晉末年奉命慰勞劉裕途中所見所想,寫入了不少晉朝曆史事件和曆史上的經驗教訓。其中寫到作者經過其祖父封地:“於是采訪故老,尋履經跡,而遠感深慨,痛心隕涕!”可能暗寓著對東晉淩替的感慨哀痛。其《山居賦》為六朝長賦之一,布置開闊,氣魄宏大,以山水之美與樓館亭台之美結合起來,全方位多側麵地描寫了他的莊園,使莊園及周圍山水景物窮形盡相。其《歸途賦》寫作者離永嘉太守之職歸始寧故居時一路所見秋色,表現出一種解脫的輕鬆感,描寫也頗有詩意。其《傷己賦》是懷念廬陵王劉義真,從對其知遇之恩的回味中,表現出對人事難料的傷感,一往情深,甚為感人。《逸民賦》表現了離開官場後自由自在的生活,同《歸途賦》一樣具有陶淵明詩賦的風格氣韻。

南朝賦作雖也有篇幅很長的,但總的來說是進一步趨向抒情化、小品化,向詩靠攏,即使詠物之作,也常常帶有強烈的主觀感受色彩。謝惠連的《雪賦》,謝莊的《月賦》就是突出的代表。這兩篇都是借古人以抒情。《雪賦》寫司馬相如受梁孝王之命即景賦雪,形成全篇的主體部分,末了由鄒陽作歌,枚乘賦亂。賦中係詩,起於東漢中期,盛行於魏晉;亂辭本是楚辭的特征。本篇繼承此兩種形式,而構思安排頗為巧妙,總體上合於散體賦“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及“卒章顯其誌”的形體特征,又有創新與變化。關於雪景作者觀察細致,筆墨飛動,寫得很美。而《月賦》的抒情性更強。作者著力於創造出種種極富詩意的月夜妙境,處處見月,而又不是直接寫月。如果說水月鏡花式的間接看物更能體現出物的朦朧之美,則由人的心境而反照出物的形象、性質,則更具抒情的意味。《月賦》的這種寫法對唐代近體詩追求意境的創作風氣有一定影響。這兩篇賦都是曆來傳誦不衰的名作。謝莊的《赤鸚鵡賦》、《舞馬賦》描寫物貌風情,也頗細致,但特色不夠突出。

鮑照是魏晉南北朝時代最重要的賦家之一。他繼承魏晉以來辭賦創作的藝術經驗,在詩賦兩方麵都創造出南朝文壇的輝煌。鮑照今存賦10篇,都激揚淩厲,含慷慨不平之氣,使讀者聽到他的心聲。他出身寒微,大才難展,又親見政治腐敗及上層統治者既苟且偷安又爭權奪利的情況,悲傷感憤,溢於篇章。其《遊思賦》為赴江州佐吏所作,所描述景象既壯闊,又悲涼,英雄之氣與不平之氣俱見。寫思鄉之情的部分,情景交融,意境清遠。其《觀漏賦》、《傷逝賦》和幾篇詠物賦同南朝很多賦作一樣追求藻飾,但時見精彩之筆;既帶有南朝賦的共同風格,也有個人精神、氣質、才華的卓越表現。抒情作品中多流露出憂生之感。“昔傷矢之奔禽,聞虛弦之顛仆。徒嬰刃而知懼,豈潛機之能覺”(《觀漏賦》),典型地反映了作者的心情。《舞鶴賦》寫白鶴之貌與活動,按篇首標出之“仙禽”而寫,“匝日域以回鶩,窮天步而高尋”,然及至“掩雲羅而見羈”,則自此永離自由仙境,而“歸人寰之喧卑”,成為王公大人的玩物。其中寫景之句如“冰塞長河,雪滿群山”等,既富詩意,又顯得胸襟開闊。其寫仙鶴在被羈養情況下“仰天衢之崇絕,更惆悵以驚思”,有很強的抒情味,應該說是作者情緒的發泄。《芙蓉賦》、《園葵賦》同樣流露出不遇於時的感慨。《尺蠖賦》表現了作者處於統治階級內部鬥爭的夾縫中,又要保持操守,又要避免被作為犧牲品的處世態度,而《飛蛾賦》則反映了作者重義輕生的根本品質。這兩篇所反映的思想,可以不矛盾:死有一個為什麼而死和如何死的問題。當然在那樣複雜的環境中作者思想上的矛盾還是有的。鮑照最有代表性的賦作是《蕪城賦》。十年之間,廣陵兩次頹夷荒蕪,民命微如草芥,其為何故?不過是南北分裂及上層統治者爭權奪利造成。賦開頭先說:“彌迤平原,南馳蒼梧漲海,北去紫塞雁門,”而深悲南北分裂,金甌殘破。則其感慨,實不限於一般王朝興亡盛衰。該賦語言生動凝煉,音韻合諧,色彩鮮明。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薰歇燼滅,光沉響絕”等,甚見錘煉之功。

大體說來,劉宋時代賦的創作有建安之風,也產生了一些膾炙人口的名篇。這自然同作家的經曆、思想、藝術修養及當時的文化環境有關,也同當時的政治與統治階級的思想意識及文化政策有關。蕭齊之後,南朝主要統治者雖然也重文、好文,尤其是熱衷於詩賦創作,但生活範圍狹小,專注於宮闈園囿,文人起而仿效,辭賦創作中的剛健之氣便一去不返了。由此也可以看出,作品的成就不隻決定於作家藝術技巧的修養,很大程度上還同作家的思想意識及閱曆有關。

二、沈約的聲律說與南朝賦進一步

駢儷化及進一步詩化齊、梁、陳三朝禪讓的鬧劇接連,權力的轉移與更迭成了政治的主要內容。由於在位者與篡權者(下一輪回的在位者)都希望能以自己為中心集中權力,所以總形成皇族力量擴大的局麵。齊、梁、陳的國君和宗族人物都喜好文辭,有的唯以詩賦為務。至梁朝,武帝蕭衍極重翰藻,“旁求儒雅,文學之盛,煥乎俱集”。這些都為賦的發展從一個方麵提供了較好的條件。

齊梁時期的賦進一步駢儷化,語言清麗流暢,與詩歌更為接近。這時期的重要賦家有沈約、江淹、謝朓、丘遲等。

沈約所提出的“四聲八病”的理論,雖針對詩,但也影響到賦。他又提倡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易識字,易誦讀。這對於糾正受漢賦影響堆砌難字和魏晉以後興起的用典過繁之風都是有意義的。沈約今存賦11篇,《郊居賦》為其唯一長賦,敘己之家世、仕宦與郊居景致,其中貫穿了對王朝興廢更迭的回顧,層次分明,描寫細致,時化用《詩》、《騷》句意於其中,有自己的風格,當時頗負盛名。《湣塗賦》寫齊時出為東陽太守仕途受挫的心情,情調暗淡蕭瑟。《湣國賦》寫永元三年冬齊宮城被圍事(沈在此次出圍後即奔蕭衍),雖為短章,但寫圍城中情形能抓住特征,簡單幾句,讀之使人驚心動魄。其《麗人賦》寫“狹邪才女,銅街麗人”,刻劃其容貌、神態、動作都細膩生動,又通過行動表現其嬌羞猶豫的心理,頗能傳神。沈約協助蕭衍篡齊,至梁武帝即位,沈約總感到對他重視不夠,故他的一些詠物賦,多憂生歎逝之意。《全梁文》所收《湣衰草賦》,《玉台新詠》中題為《八詠》,作為詩收入,而《藝文類聚》作賦。這反映了南北朝時代賦的詩化已到了詩賦界線模糊的程度。從總的創作風格上來說,沈約承謝惠連、謝莊之風,以清麗見長。

謝朓的賦在實踐沈約的創作理論上成就高出沈約本人。其語言之自然,煉字之奇警,都為曆來評論家所稱道。其《遊後園賦》、《臨楚江賦》皆短章小製,寫景在雄毫揮灑之中,亦見工筆刻畫之妙,為讀者展現出幾幅極富特色的圖景,充滿了詩情畫意。《思歸賦》當是自荊州返京遷新安王軍中記室後作,表現出幽隱的思想。序雲:“夫鑒之積也無厚,而納窮神之照。心之徑也有域,而懷重淵之深。”全賦可以說都是內心真實的反映,無論對往事的回憶還是對田園生活的想象,都頗為動人。《高鬆賦》、《杜若賦》皆奉教而作,並能借以抒情。謝朓賦中徒為詠物之賦則無之。謝朓的賦作大部分是駢賦,語言凝煉,屬對精工,音韻和諧,讀起來上口。《臨楚江賦》基本上為騷體句,雜有四言句,毫無板滯之感,也達到很高的藝術水平。

江淹之賦同他的詩一樣,有不少擬作。他擬各種風格的作品,不僅形神畢肖,而且能有所創造又更勝一籌,這也影響到他的創作風格,形成多樣性。但總體說來,情緒以憂思為主,風格以蒼勁見長。江淹與沈約都是宋齊梁三代俱得重用的人物,由於二人風格不同,沒有來往。沈約是齊梁時文壇領袖,領導潮流,江淹乃屬潮流之外,無意趨時。入梁後的詩風普遍更趨輕豔,江淹更難合俗,時人因有“才盡”之說。江淹今存辭賦31篇。其《別賦》、《恨賦》主體部分均由駢聯的幾段組成,寫人的情緒在不同情況下的不同表現,俱含無限悲情。其以景物描寫來襯托情感的抒發,遣詞造句注意到曆史文化的蘊含,豐富了詩意,增強了聯想性。《別賦》婉轉流暢,《恨賦》慷慨悲壯。其《泣賦》、《哀千裏賦》也是情景結合,很富感染力。江淹賦作以抒情見長,尤以抒發哀情為主。這類作品都自然流暢,句式又富於變化。如《待罪江南北歸賦》、《去故鄉賦》。他的賦作中描寫的部分,則綺麗濃豔,體現了南朝賦風,如《水上神女賦》較曹植《洛神賦》更為綺豔。有的描寫光色炫耀,令人精飛視亂。他在《傷友人賦》說“愛詩文之綺發,賞賦豔兮錦起”,正反映了他對賦的看法。因為雕鑿過甚,有的句子顯得艱澀而難於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