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妮雅最希望能到法國求學,法國的聲譽使她著迷。柏林和彼得堡都在波蘭的壓迫統治之下,法國珍視自由,法國尊重一切情操和信仰,而且歡迎所有不幸和受迫害的人。這樣的夢想瑪妮雅已經不敢再考慮了,她知道自己沒有出路:華沙有她的老父親,不久就需要她幫助;在巴黎有布羅妮雅,還需要好幾年才能掙錢;而她本人現在覺得積攢一筆錢的計劃是那麼幼稚、那麼可笑,沒人能幫她擺脫眼下的命運。她對現在的這種生活感到膩煩,新鮮的事永遠不會發生,明天永遠是今天的繼續,她在信中曾這樣描寫過她的一天:“……我總是忙個不停,從8點到11點半,從14點到19點半我都得工作。11點半到14點是散步和吃午飯。如果安霽亞聽話,我就給她朗讀點什麼,否則就做點兒針線活,聊聊天。到了21點,總算自由了,可以自己看看書,學習一下了,但一個家庭教師要做的事還多著呢,隨時都會有人叫你去做點什麼。比如,安霽亞的教父要個人陪他下棋,這種事兒當家庭教師的就十分頂用。或者打紙牌剛巧三缺一,那就不管你女教師愛不愛玩,先叫你湊上一個。誰會理解這個女教師這時的焦躁呢。她懷著羨慕的心情想象世界各地正有成千上萬的姑娘在大學教室裏會見大師名家,或在實驗室裏工作並受到教益。”
從她的灰心喪氣,我們很容易發覺這個天才的女子並不是完全沒有弱點的,她和一般她那個年齡的女孩一樣,心裏很痛苦而且很失望。她也遠不能保持一種超凡的信心,她的心裏也是很矛盾的,一方麵聲明放棄一切,一方麵卻以發狂般的勇氣去奮鬥,不肯這樣葬送自己的青春。她每天在書桌前坐到深夜,讀由製糖廠借來的書。通過和父親通信來增長自己的數學知識。在這所鄉下的房子裏,她得不到指導和勸告,差不多是在那座知識的迷宮裏盲目摸索。灰心的時候,她也發怒地把書扔在一邊,但存留在骨子裏的那股倔強勁兒,又使她重新把書本拾起來。
這時候的年輕的女家庭教師已漸漸地發現自己最喜歡物理和數學,這是她真正的興趣所在。她將來到巴黎去,就要學這兩門專業。瑪妮雅的父親鼓勵她學習科學,他自己就希望做實驗室工作,但是俄國人不讓他建立自己的實驗室。
在這位女教師的鄉村生活中,還有一段愛情插曲,我們不妨叫它“一個貧寒少女的愛情故事”,就像無數的傷感小說描寫的那樣。故事還是從她的一封信講起吧。在給表姐的信中她寫得很悲觀:
……你問我的前途計劃麼?我沒有計劃。或者不如說,我的計劃太普通,也太簡單,不值得說。我是得過且過,到了實在不能過的時候,就向塵世告別:這損失想必很小,而人們惋惜我的時間也一定很短,和惋惜許多別的人一樣短。
這真是我唯一的計劃。有人認為無論如何我不能經過那種叫做戀愛的寒熱症,這完全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即使我有過別的計劃,它們也已經化灰化煙了。我已經把它們埋葬、禁閉、封緘,而且忘掉了。因為若想試著用頭去碰倒牆,你知道牆總是比頭堅固的……
這種渺茫的想自殺的念頭,這種關於戀愛的失望而且懷疑的言詞,的確是這個18歲少女的真實想法。瑪妮雅這時已很美麗,雖然不是幾年後相片上那種超凡脫俗的美,可是那個豐腴的少女已經變成優雅的女子。她的皮膚和頭發都很美麗,她有好看的手腕、纖細的足踝。她的前額又寬又高,配上她那迷人的光亮的頭發,原來那種嚴肅的感覺也就蕩然無存了。濃眉底下的一雙灰色眼睛看起來很大,並且帶著快活的神情凝視著你,那銳利的目光似乎一眼就把人給看穿了。一張微帶笑意的嘴巴使你不由自主想多看她幾眼。最為動人的是她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這種神情使她具有幾分神秘感,而人們之所以想結識一個女子,往往正是出於這種感覺。
東家的長子凱西密爾回家度假,發現瑪妮雅在家裏,心裏十分高興,他們初次相見是在那座美麗的花園裏。關於瑪妮雅的情況,他事先從妹妹的來信中也知道一些,但是他並不相信妹妹的話,他認為當家庭教師的都是些平凡的女子。
“但是……憑著波蘭的寶劍起誓,”他失聲高叫道,“這一個可不一樣!”
“今兒早上,你辦的義塾放假了嗎,小姐?”
“噢,沒有!”瑪妮雅說,受他的影響,她也興衝衝的,“他們要到五點,等他們別的事情都做完了才會來。”
瑪妮雅想,這麼說,這個就是布朗卡的哥哥囉。這個頎長、俊美、風度翩翩、富有魅力的大學生跟她攀談起來,態度十分和藹,談著談著,對她的學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且還非要管她的學校叫“義塾”不可。
當晚,她沒有拿起她那些沉悶的書本,好好地跟一個大學生談談他眼前學的一些科目比看書收獲更大。明天不再跟昨天相仿,夏天使工作亂了套。凱西密爾執意要劃船出去野餐,而瑪妮雅劃槳尤為拿手。她的騎術很精,看她騎馬確是一樁快事。馬廄裏的馬有的是,可供挑選的馬有40匹左右。他們仔細挑選了一番,接著就成天價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上馳騁著。他們還駕著馬車出去野餐。凱西密爾看到瑪妮雅的纖纖素手勒著韁繩,趕著馬車的樣子嫻熟極了。
凱西密爾碰到過的姑娘真是數不清,可是沒有一個人具有像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一樣的談鋒和神秘感。秋天,他回到華沙上課時就渴望著聖誕節的到來。
“應該永遠是冬天,小姐。”他說。而瑪妮雅呢,她就沒有想到話中有話,隻說了一句:“不,為什麼?”逗得他大笑起來:“我們不是常聽人說應該崇拜美嗎?那麼,難道還有什麼比一個踝部長得纖巧雋秀、體態輕盈地滑著雪的姑娘更美嗎?還要舉行各種舞會呢!你的舞跳得這麼好,難道你就不喜歡舞會嗎?你就不喜歡在冬夜的寒星下麵駕著雪橇遠遊嗎?”
是的,瑪妮雅如今又喜歡跳舞了,她以前是跳過通宵的,而且一晚上就跳壞一雙小靴子呀。但是她現在更喜歡歇夏的時光。
“歇夏的時光?我在這兒的時候嗎?”
凱西密爾早已猜到她的答話了,他說他要馬上找父親去。人們通常是不會娶一個家庭教師的,但是瑪妮雅可不一樣,簡直天差地別。他家裏的每一個人都喜歡她。父親散步的時候總找她做伴,母親也把她介紹給她所有的朋友,他的妹妹們敬愛她。他們常邀請她父親、哥哥、姐姐來家小住。在她生日那天,給她送去一大堆禮物和鮮花。好像他們隻等待歡歡喜喜地把她作為新添的媳婦迎進家門。
但是,這一回,凱西密爾錯了。當他告訴父母他要娶瑪妮雅的時候,他父親暴跳如雷,母親也幾乎暈過去。他是他們的長子,在他的身上,寄托著他們全部的希望。一個滿可以把最富有、最高貴的女子迎回家來當新娘的人,難道就娶一個一文不名的家庭教師嗎?
“沒有人要娶一個家庭教師!真是至理名言哪!”古老的地球一麵繞著太陽旋轉,一麵這麼哼著。寒來暑往,它給我們帶來的是瑪麗·居裏,卻不是瑪妮雅·凱西密爾。
轉眼之間,在這個一向自誇把瑪妮雅當做朋友看待的人家裏,社會界限樹立起來了,無法越過。這個女孩是好家庭出身,有教養,聰明,名譽極好,她的父親在華沙很受人尊重。然而,這些事實都勝不過無法打倒的7個小小的字:不能娶家庭教師。
凱西密爾受了教訓、申斥和挫折,覺得失去了信心。他沒有什麼個性,怕家裏人的責備和憤怒。瑪妮雅受到人們的輕視,覺得很痛苦,於是保持一種很僵的冷淡和一種過分的沉默,她打定主意:永遠不再想這次戀愛。
但是,戀愛和野心一樣,宣布死刑並不會使它消滅。
即使受到這樣的屈辱和打擊,瑪妮雅也不能做出離開Z家的決定,也不能扔下工作跑掉。因為她每月要給姐姐寄20盧布,這差不多是她工資的一半。到什麼地方還能找到這種待遇?她隻有橫下一條心,從此永遠不再愛上任何一個男子。她與Z家的人沒有直接的解釋,沒有痛苦的爭論,那就吞咽下這些屈辱吧,留在這裏,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瑪妮雅的生活又恢複到以前的狀態。她教課,責備不用心的安霽亞,激勵那個不愛動腦筋的朱列克,教她的義塾,照常讀化學書,自己嘲笑自己,對於自己的這種徒勞感到不滿。她下棋,跳舞,做音韻遊戲,去曠野散步,努力讓自己堅持下去。隻有一件事讓她稍稍感到興奮:大路的輪廓本來就不很清楚,叫雪一蓋就全看不到了,因此雪橇常常連同坐在橇上的人都給埋在積雪的壕溝裏。碰到這種情形,笑聲往往又喚起一縷昔日歡樂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