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妮雅完成了在鄉村的14個月的漫遊,終於回到了華沙,她的家新又搬到她童年學習過的中學校旁邊。她的爸爸年紀漸老了,仍在學校裏教課,家裏已經不再收寄宿生了。他掙的那點微薄的工資剛剛夠付給家裏幫傭的女孩子的工錢和全家人的生活費。在這個老人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無法言說的苦痛,想想今後,自己不會再有其他收入,而隻能單靠一筆微薄的養老金過日子,這個想法總會令他愁眉不展,像世界上所有慈愛的父親那樣,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多掙些錢來供養這個家庭啊。他一生都謹慎行事,千不該萬不該做那次倒黴的投資,耗盡他那有限的財產。他總是為此懊悔,在內心裏譴責自己:“我怎麼會損失那筆錢的!我原想給孩子們最好的教育,讓他們旅行,然後送他們到外國留學……可現如今,我把一切都毀了!我沒有錢,我不能幫助他們;不久之後,我還要連累他們。他們將來怎麼辦呢?”想歸想,這些內心的思緒他是很少流露出來的。
雖然此時他們家住在一個比較小、比較簡陋的房子裏,但瑪妮雅覺得這樣會使他們感到更加親密,這裏的環境,適於思想,更適於工作。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瑪妮雅身邊,有兩個極善良,極能了解人而且極正直的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的姐姐,他們明白地確定了瑪妮雅的前途。我們先介紹一下她的父親吧,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態度嚴肅,30年在中學的教學生活,使這個矮小的禿了頭的胖老人顯得很嚴肅,處處都表現出一絲不苟的作風和幹淨利落的派頭:他的深色衣服永遠是細心刷過的,他的姿勢是規規矩矩的,他的談吐總是含著格言意味,甚至生活中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固定的方式。寫信時,裏麵的句子一定要合乎邏輯,書法當然也是端端正正的。他帶孩子們出去遠足時,總是事先就定好旅行路線,沿途看到美麗的景色,他就指點給孩子們觀賞,因為他認為許多人之所以不會欣賞美景,主要是沒人指點的緣故,如果他們來到一座古老的或者是著名的建築物麵前,他總要滔滔不絕地講述它的曆史。瑪妮雅從沒想到要去嘲弄父親那一絲不苟的個性,相反,父親那事事都計劃完妥的作風,使她覺得在父親身上簡直挑不出一點毛病。她非常愛他的父親,他是她的保護者,是她的教師,而且她認為他學識淵博,無所不知。事實也是如此,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就像一部活的百科全書,本來作為一家之主,維持收支平衡已經夠困難的了,他卻總是喜歡用自己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一點錢購買有學術價值的出版物,以充實自己的科學知識,他覺得有許多事情必須掌握,應及時掌握物理學和化學方麵的新發現,應該懂得希臘文、拉丁文以及俄語、波蘭語、英語、法語、德語等幾種現代語言,應該把異國作家的傑作用散文或韻文譯成本國語,應自己寫一些詩歌,他把他寫的詩都小心地謄在一個筆記本裏:《生日贈友》《為婚禮舉杯》《致舊日的學生》……每逢周末,全家人到了晚上就圍坐在一起研究文學,一邊閑談,一邊喝著冒熱氣的茶,老父親背詩或朗讀,兒女們都出神地傾聽。這個老人有非凡的口才,一個星期六又一個星期六過去了,傳世名著就由這樣一個熟識的聲音介紹給瑪妮雅,這個聲音給她說神話、念遊記,或是教給她《大衛·科波菲爾》,他朗誦得十分優美,在他看一些外國作品的時候,手裏捧的雖然是外文原本,嘴裏卻毫不困難地用波蘭語複述著。當他朗誦起那些描寫奴役和反抗的詩人的作品時,總要提高聲音,很激動地吟誦那些氣壯山河的長段獨白和沉痛的詩句。
這些夜晚讓瑪妮雅永遠難忘。多好啊,有這樣一個父親,她才能在一種不多見的發展才智的良好氣氛中成長,而這在一般女孩是很少有的。有一種很強的聯係使他依戀她的父親,他以極動人的努力,設法使她的生活有興趣,有吸引力。她也猜到了父親內心的苦痛,她和她的哥哥姐姐們知道她的老父親內心的秘密,了解他那無聲的歎息的含義,每當這時候,他們就用倔強的麵孔、勇敢的微笑和閃著熱情與希望的眼神來麵對父親,那意思是說:“別擔憂,您的兒女們都已是年輕力壯,足以自立的人了。”他們都是教書先生的子女,要想自己謀生,理所當然首先想到的是教書,況且當時的波蘭是不允許女子從事其他行業的。這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職業,隻有16歲半的瑪妮雅過早地品嚐到補習教師的辛勞與卑屈:每天早晨,不論天氣是否惡劣,她都要走很遠,出去教書掙錢,學生經常是不聽話的或惰性很強的,那些有錢人家的家長總是讓她在門廳裏等上很久,誰理會過道的風有多麼硬啊,在闊人的眼裏,她不過是個窮教員。“很遺憾,斯可羅多夫斯基小姐,今天早晨我的小女兒來晚了,你自然還是能把全部功課教完的。”而到了月底,她的報酬總是給忘了。“真對不起,我竟給忘記了,我丈夫會把兩個月的報酬一並付給你的。”可瑪妮雅是真需要錢啊,她早就盼著拿到這筆錢,以便買幾件必需品了。
到了冬天,家裏的生活就顯得比較乏味了。瑪妮雅在給別人的信中這樣寫:“這裏沒有什麼新鮮事,花木都長得好,杜鵑花正在盛開。蘭西在爐邊安靜地睡著了,現在古希雅——一個白天幫我們料理家務的女傭人正幫我改一件衣服,在幾天前我把那件衣服染了色。布羅妮雅的衣服就是讓她改的,做得很合體。我的時間很少,錢就更少了,有人介紹一個人來跟我們接洽請我們去教書的事,布羅尼雅告訴她一小時要半個盧布,那個人像房子著了火似的趕快逃走了。”
瑪妮雅承擔起私人授課的勞苦工作,僅僅是為了生活的需要嗎?不對,她有她自己的理想,她不像一般姑娘那樣夢想早些出嫁,也不想主顧越多越好,她的理想是波蘭,她,瑪妮雅·斯可羅多夫斯基必須幫助波蘭,這個夢想常常令她激動不已。這樣的構想也是一般青年共有的。民族夢和為波蘭服務的願望總是建立在個人抱負之上的,青年人有的夢想暴力鬥爭,不顧生命危險去組織密謀,有的夢想用論戰去鼓動,還有人懷著一種神秘的夢想,整天為波蘭向上帝禱告,祈求萬能的主能讓他們如願以償。神秘的夢想早已離開了瑪妮雅,她信仰的宗教思想由於母親的去世而一點點消失了。在和父親生活的日子裏,瑪妮雅受父親的影響很深,父親雖然是個天主教徒,可他並不甚熱心,實際上是個自由思想者。瑪妮雅童年時期對宗教的虔信正被一種很高尚很偉大的願望替代。雖然她也曾把自己的護照借給一個波蘭革命者,但是去向沙皇的馬車或華沙總督的車子投炸彈,或者去暗殺,這些都不是她的理想。她深信最現實的理想才是最好的理想。當時有一種很活躍的運動,出現於這個青年女子所隸屬的“知識界”,他們要把那些“無補於事的空想”、毫無效果的悔恨、無組織地求自治的衝動都扔得遠遠的,他們認為隻有一件事有價值,那就是工作。做你眼前該做的事,把知識都給波蘭人民吧,給波蘭創造偉大的智力資本吧。因為沙皇政府竭力使他們保持愚昧。教育、教育、再教育,直到華沙變成了波蘭思想文化的偉大中心,直到波蘭雄冠歐洲,足以領導整個歐洲為止。
當時,有一種新的思潮正在英國、法國這些自由的國家裏傳播著。奧古斯特·孔德的實證論和赫伯特的學說,幾年前已經在歐洲建立了新的思想方式。同時,巴斯德、達爾文、克勞德、貝爾納的工作,已經使精密科學有了極大的權威。浪漫主義的作品已經不時興了,有一個時期,人們輕蔑感性的和藝術的世界,尤其是青年人,他們忽然把化學和生物學列在文學上,不再崇拜文學家,而是崇拜科學家。這種思潮在波蘭卻不能公開發展,每一種獨立精神在這裏都犯嫌疑,所以這些新的理論都發展緩慢,並且都是以地下活動的方式傳播的。
瑪妮雅的一個女朋友,比瑪妮雅大10歲,是一個有著金栗色的頭發、很瘦很醜但卻討人喜歡的中學教師,她對新思潮有著熱烈的興趣。她組織了一個叫做“流動大學”的秘密會社,以便研究這種新思潮。瑪妮雅起初很膽小,有一點懷疑,後來被她朋友的大膽意見征服了,她和布羅妮雅、海拉一起參加了這個會社。這個小團體常常輪流在各個會員的家裏聚會,由一些教師講授解剖學、博物學、社會學,給想提高文化的青年聽,這些功課都是秘密講授的。當一聽到極小的聲響,既使像板壁裏老鼠發出的一點動靜,大家都會嚇得哆嗦。因為若是被警察發現了,所有的人都得坐牢。
瑪麗·居裏在40年後寫道:“我對於這種智力友誼和社會友誼的同情氣氛,有很生動的回憶。這種活動的方法並不高明,所得效果當然有限。但是我仍確信,當時指導我們的是唯一能促成真正的社會進步的觀念。我們不能希望不先使個人進步,就可以建設一個比較好的世界。為了這種目的,我們每人須努力設法使自己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同時接受我們在人類共同生活中的一部分責任——我們的特殊義務,是看我們的力量對於哪些人最有用,就去幫助他們。”基於這種思想,瑪妮雅受了朋友的鼓勵,去教平民婦女。她為一個縫紉工廠的女工朗讀,並且一本一本地搜集波蘭文書籍,聚成一個小圖書館,讓人們借閱。
誰能想象出這個青年女子的熱誠呢?她的童年是在她崇拜的神秘物品——她父親的物理儀器前麵度過的,在科學“時興”以前,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已經把他對於科學的熱烈好奇心傳給她了。那個世界不能滿足瑪妮雅的求知欲,她要認識奧古斯特·孔德,要研究社會進化,不僅要學數學和化學,還要改革既定的秩序,啟迪人民大眾,如此看來,她純然是個社會主義者了,可她沒有加入華沙的社會主義學生團體。當時她還不知道要對這些夢想作出選擇,她把她的民族意識、人道主義思想和在智力方麵發展的熱望,都摻雜在一種興奮的心境之中。她所受的嚴格高尚的教育,她身邊的人給她做出的榜樣,都使她不至於衝動。她的天性裏有一種慎重的尊嚴,她的熱誠總是伴隨著一種韻致。她給人的感覺是獨立性很強,而且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雅的話。
她在城裏教讀,在工場講課,秘密學解剖學,一有餘暇就關在屋裏讀書或寫作。那個讀“沒有害處的荒唐小說”的時期,哪裏去了呢?她的讀書筆記本能反映出一個銳意求知而且因為多方麵的天賦而不知所從的青年女子的內心生活:裏麵有用黑鉛筆專心畫出來的拉·封丹《寓言詩》的插畫,有摘抄的海涅等人的詩,還有諸如這樣的話:“沒有人像他那樣,終生把人類幸福看得重於世界虛榮……”在畫滿了花、鳥、魚、蟲的這一頁的後麵,是被瑪妮雅翻譯成波蘭語的繆塞等人的作品。多麼矛盾呀,什麼事她都想去嚐試,本來舍不得自己那美麗的金栗色頭發,卻為了不惹人注意而把它剪得短短的。她曾把一些動人而沒有什麼意義的詩句完整地抄錄下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