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科學路上的苦行僧(1 / 3)

呼吸到法國這自由國家的空氣,瑪妮雅全身心都舒展了。火車站這個地方本來是煙霧彌漫、喧聲嘈雜,但她並沒有留意這些。在車站外邊,每件事情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奇跡。貧民窟裏的孩子彼此逗樂,用的是他們自己的語言,這在那個原來不得不說俄語的波蘭姑娘的心目中是多大的奇跡啊!書店銷售各色各樣的書籍,包括世界各國的書,真是天大的奇跡!最稀奇的,乃是這些微微斜向市中心的平直大路,正引著她走向一所敞著大門的著名的大學,這所大學,幾世紀以前被形容作“宇宙的縮影”。路德說過:“最著名、最傑出的學校是在巴黎,它叫做索爾本!”

這次經曆簡直就是一篇神話。那輛緩慢、顛簸而且寒冷的公共馬車無異於一輛魔車,正把那個可憐的金發公主由她的貧寒住處送到她夢裏的宮殿去。

門房附近牆上的布告上寫著:

法蘭西共和國

理學院——第一學期

1891年11月3日在索爾本開課

這個青年女子,用她一盧布一盧布積蓄起來的一點錢,取得了聽課的權利。她可以隨意選擇自己愛聽的課,在那些實驗室裏有了自己的位置。瑪妮雅現在快樂極了,她是理學院的學生了。

從此以後,她開始用法文來寫“瑪麗亞”(她的名字)。至於她的波蘭姓氏,那就難以“法語化”了。她的同學覺得它念起來拗口。在長長的過道上他們掉過頭來,朝這個外表樸素、衣著寒磣、頭發金黃、目光深沉的陌生姑娘瞥上一眼。“她是誰?”有個人問道。“一個名字怪別扭的外國人。”另一個回答說。“人家都說物理這門課,她總是名列前茅,上課的時候,她總是坐在第一排,可就是不愛說話。”那些青年男子用眼睛追隨著她那優美的身影,歎道:“美麗的頭發!”但這個青年女子對這些青年男子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布告上列著的23位教授,她願意聽所有的課,她知道這些教授大腦中都裝滿了科學的寶藏。

她不得不刻苦學習,她遇到了沒有料到的障礙。她的法語不像她原來估計的那麼管用,聽課的時候,整個詞組整個詞組地給漏掉了。瑪麗亞還發現她在數學和物理學知識上有極大的缺陷,為了要得到她時時刻刻羨慕著的理學士的華貴頭銜,她必須努力用功。

於是,巴黎大學寬敞的物理實驗室裏,在擺滿了儀器的長桌旁,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位年輕的金發姑娘。穿著灰色的實驗工作服,聚精會神地探身注視著做化學實驗用的曲頸瓶。在穿著同樣服裝的大學生中,她埋頭工作,絲毫也不特殊。但是,她一向是來得最早的人之一。實驗室關門的時候,她又總是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實驗,最後一個離開。每天晚上,人們都會在圖書館裏見到她,在那裏她深深地埋頭讀書,她的目光偶爾離開書本,停留在某個鄰座身上,她的思想卻遠在十萬八千裏之外。

阿佩爾教授總是穿著筆挺的衣服,留著方形胡須,漂亮極了。他的課讓瑪妮雅著迷。他的論證極簡潔明了,似乎能避開各種險境,並且能夠隨意把世界縮小。他鎮靜地而且有力地在知識上最不容易捉摸的區域裏冒險,玩弄著數字、玩弄著星辰。因為他敢用想象力,他總是以極自然的語氣說話,說話時作的姿勢自在得像一個大財主:“我拿起太陽來,再扔出去……”

瑪妮雅坐在下麵,臉上帶著讚賞的微笑,她那飽滿的寬寬的前額下麵,極淺的灰色眼睛發出幸福的光芒。怎麼會有人覺得科學枯燥無味呢?還有什麼東西比支配宇宙的不變定律更醉人?還有什麼東西比發現這些定律的人類智慧更神妙?與科學相比,小說顯得多麼空虛,神話顯得多麼缺乏想象力啊!這個青年女子的靈魂中湧現出一種衝動,要向那無窮無盡的知識前進,要向物質和物質的規律前進。

“我拿起太陽來,再扔出去……”

聽見一位安詳莊嚴的學者說這樣短短的一句話,以前那些年的掙紮和受苦都值得了。

起初,瑪麗亞跟布羅妮雅和凱西密爾一起住倒還稱心,布羅妮雅是富有經驗的家庭主婦,她把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這方麵她是天才。巴黎郊外的房租比較便宜,她們在那兒租了一套房間,還借了錢來把它布置一番,她在住房裏擺滿了雅致的威尼斯家具和一架立式鋼琴,掛著好看的帷幕;在自己小廚房裏精心地做幾道可口的菜和一些糕餅,或者用特地從波蘭寄來的茶葉沏上茶,因為她覺得有些東西是無法在巴黎弄到的。

正像中世紀那樣,她住的那一個區大部分是留給肉商住的,因此他們的病人大部分是肉商。凱西密爾在一個小書房裏接待病人,這間小書房一天有幾個小時歸他使用,其餘時間便作為布羅妮雅的谘詢室,她在這裏接見肉商們的妻子,為她們解答有關孩子們的健康問題。晚上,兩位醫生則斷然撇開工作,邀請他們初到的妹子去領略一下這裏市集的種種樂趣。如果還有點兒錢可花的話,他們便帶她去看戲,當然,要坐廉價的位子。如果沒錢的話,他們便圍在自己家裏的鋼琴旁邊,或者邀請他們流亡的波蘭朋友來開個茶話會,茶桌上放著布羅妮雅自己做的糕餅,大夥圍著茶桌和油燈談談笑笑,打趣逗樂地鬧個不停。瑪妮雅經常提早離開這樣的茶話會,獨自在房間裏讀書,她可不願意浪費時間。

“出來嘛,書呆子小姐!”有一天晚上凱西密爾嚷道,“這是波蘭的召喚,這一回你可要來。快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我拿到了一個音樂會的招待券。”

“可是……”

“別跟我說什麼‘可是’了!開音樂會的是我們剛才談起的那個波蘭青年,票子賣掉不多。我們要去湊湊熱鬧,捧捧場。我找了些義務觀眾,準備把巴掌拍腫,好讓他有成功的感覺。可惜你不知道他演奏得多美!”

瑪妮雅拗不過這位快活的、長著一對目光炯炯的黑眼睛的姐夫。她趕忙下樓,邊走邊穿戴,跑步去趕乘那輛老式的公共馬車。她坐在空著四分之三的大廳裏,看那個個子瘦長、長相出眾、披一頭古銅色亂發的青年走上台去,坐在琴前。李斯特、舒曼、肖邦在他那靈巧的手指下複活了。他渾身像是披上了金光,神態高傲而且尊貴,充滿靈感的眼睛望著遠處,真讓瑪妮雅著迷,音樂觸動了她的心靈。她並不覺得這位穿著破舊外衣,對著空凳子演奏的鋼琴家是一個默默無聞、初出茅廬的人,相反的卻是一個國王,一個天神。

瑪妮雅的姐夫邀請他到他們家裏去。他去了,還帶上了他美麗的未婚妻,他談起自己的困苦生活、自己的失望和奮鬥,很悲憤。於是他們就在一起追溯從前……

1891年,瑪妮雅生活在巴黎一群波蘭流亡者中間,這一群人似乎在這個法國城市建立起一個小小的波蘭島。他們年輕,他們快活,他們窮困。每逢節日,他們便在一起聚會,會上盡量使每樣東西都帶有波蘭風味。他們吃波蘭的糕餅,他們演波蘭劇,他們用波蘭文印節目單,上麵用以點綴的東西也是波蘭的景物:一片雪地裏的一間茅屋,一個喜歡夢想的男孩子俯身向著一堆書,一位聖誕老人從煙囪裏丟下科學教科書,還丟下一個被老鼠咬過的空無一物的錢包。他們演劇的時候,瑪妮雅太忙了,沒有時間去承擔一個角色,但她卻成功地表演了《波蘭掙脫她的鎖鏈》這出戲的主角。她穿著古代人常穿的那麼一件長長的束腰的外衣,周圍懸掛著波蘭的國旗,金發披在她那斯拉夫式臉龐的兩側,她受到全體年輕人的歡迎,被當作一個十足代表波蘭的幻影。

但是,即使在自由自在的巴黎,表示對波蘭的熱愛也是一樁危險的事。當瑪妮雅把演出的成功告訴父親時,父親卻懇求瑪妮雅不要再在慶祝波蘭節日的場合露麵了,那是要見報的。“你知道,”他寫道,“在巴黎有人把參加波蘭事務的人的名字記下來,這很可能給你帶來麻煩,使你以後在波蘭找不到職業,少出點風頭還是比較明智的。”

不是因為父親的牢固權威,也不是瑪妮雅有反對這種無益激動的良好意識,這位青年女子避開了這種活動,她真想把一切時間都花在學習上,因為她注意到,這種像止痛劑一樣隻起麻醉作用的娛樂阻礙了她,使她不能平靜地用功。她到法國來不是為了要在舞台上表演,一分鍾不用在讀書上麵,就是一分鍾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