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課,那節體育課上的他。為什麼現在的他跟那時不像同一個人了。那節課上,他和夥伴們在打球,我們追著捉迷藏。我跑得太起勁,沒提防腳上的塑料鞋的帶子早上就要裂了一半。這會兒忽然斷了,我一滑,身子重重向前摔去,來了個狗啃泥。幸好沒什麼事,可是膝蓋讓沙子磨破了,滲著血,火辣辣地疼。農村孩子摔摔打打的常事,偶爾腫個大包或流點血沒人在意,過幾天自然就好了。夥伴們見我能站起來,又嘩地玩笑開了。隻是我腳疼跑不快,沒有哪個小組要我去當拖累。我隻好灰溜溜地退在一邊看熱鬧。
坐在操場邊,習慣性地抬眼去看,子凱不知什麼時候不在乒乓球桌邊了。跳山羊的那一群裏沒有,打鬧的那團人裏也沒有。真快,我這一摔,他跑哪裏去了?
摔著了,回教室去吧。他突然憑空而降似的站在我不遠處,聲音並不大,我卻嚇了一大跳,打了個激淩。
這是他第一次麵對麵跟我說話,我不敢確定是不是對著我說的,因為他的眼光怯怯地向四周望了一圈,因為我們女生是不能跟男生偷偷說話的。我連反應都忘了,隻愣愣地盯著他。
快點,到教室坐坐去。他顯然有些著急了,仍然低聲,但加重了語氣說。周圍的同學都在盡情玩鬧著。
我慢慢站起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順從,微微瘸著步子向教室走去。他卻轉身繞到夥伴們中去。
我在教室裏莫名其妙地坐了一會兒,他輕輕地走進來了,不知從哪裏弄來個破碗,清洗得幹幹淨淨,盛著半碗水,用手扶著。另一隻手還抓了把青草葉。
看著他亮著眼慢慢走近來,我覺得胸膛裏的心左蹦右跳的,就要衝出來了。他讓我坐在凳子上,半蹲在我跟前,低著頭,讓我把褲腿拉高一點,免得碰著了膝蓋上的傷口。我看他用手從破碗裏捧水給我洗傷口,那手微微抖著。很奇怪,我的心反而不跳了,慢慢靜到原來的地方去。麵前的他好像一下子長了好幾歲,變成了我的親大哥,很細心地給我處理傷口。水碰到傷口,很疼,我咬著嘴唇忍著。可是,腳還是下意識地抽了一下。他努起嘴向傷口輕輕吹著氣,疼痛頓時讓一陣清涼代替了。洗淨了傷口,他從剛才拿進來的青草摘出葉子,一節節掐碎,再在手心搗爛,然後小心地敷在我的傷口上。
他把地上的草葉和破碗攏作一小堆。我以為成了,縮回了腳。他又終於又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等等。”他說著,從兜裏摸出一根灰黑的花布條,幫我把青草泥繃定在膝蓋上。
明天拆下來就不疼了。他向我笑了笑,把地上的草莖和破碗捧出去了。自始至終,我像個傻子似的大睜著眼呆坐著,最後他出去時,竟忘了回著笑一笑。為此,我後悔了好一段日子。
他送我卡片,我能回送楓葉。這回,我能回什麼呢?為著這個荒唐的念頭,我暗暗希望他削鉛筆時割破了手指,這兩天我向奶奶探聽了另一種更好的治傷青草。或者是他輕輕扭了腳,我好拿家裏的藥酒給他擦,保證幾次就全好了,要知道那瓶藥酒是一位很遠的親戚送來的,說是貴得很,靈極了。後來一想,又覺得不可能,男孩子割破了點皮或扭了腳不算什麼事,過幾天自然就好了,是不興擦什麼藥的。要是喊疼就是夥伴們的笑柄。再說,他真割破了手,我怎麼把青草給他?削鉛筆又不是在體育課上,可以躲開同學們。
當我為這件事遺憾時,沒想到真正令我後悔的事在後頭。
已經放學了,他還和幾個夥伴在教室裏玩鬧著。我暗暗慶幸還有好幾個女生在教室裏作業,我當然也可以堂堂皇皇地留下來做作業。他們突然玩起了一種新式遊戲。不知是誰先助跑後躍起來,抓住了後門的門框,讓整個人得意洋洋地吊在門框上晃蕩著。這引起了一片讚賞與羨慕的目光,這目光當然也包括正做作業的女生們的。
於是,男生們一個一個地試著助跑,躍起,兩手吊在門框上。男生們玩了個遍後,不知誰又提議在門前放一張板凳,能跳過板凳再躍上門框才算有本事。板凳一張張加,男生如一隻隻小豹一個個躍過去。後來,我們女生看得忘記寫作業,眼都直了。當加到六張板凳的時候,他先站出來了,說要跳一個最漂亮的。我緊張得把作業本都揉皺了。
我看見他咽了口唾沫,有彈性原地跳了幾下,身子輕輕地飛出去。沒等我回過神來,那躍出去的身子突然改變了方向,向下墜落。他的一隻腳碰著了凳子,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我們還來不及驚叫,他已經靜靜躺在地上。
男生們開始還拍著掌笑話他像隻烏龜,但很快把手僵在半空中。因為他並沒有很快地跳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豪氣地說要再來一次。依然那樣一動不動地趴著,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男生們變了臉色,七手八腳地把他扶起來。隻見他額角青腫,眼睛緊閉著,手一鬆,他就軟綿綿地倒下去。再扶,他再倒。不單是女生,連兩個小點的男生都嚇哭了,跑著去找教師。
我腦裏轟地一聲,他是不是死了!
老師把他抱走了,我見他的手軟軟地垂在老師肩上,腳也跟著軟了,步子都邁不開。
老師說他是昏倒了。狠狠地批評了男生玩這樣危險的遊戲。
那幾天,他在家裏休息。很多男生去看望他,帶瓜子的,帶彈弓的,帶右珠子的,還有帶立冰棍的……他們好像因為他的受傷而變得大方了。我多麼羨慕男生可以大搖大擺到他家去看他,甚至希望自己也是個男的,就可以帶著舅舅帶來的最好吃的奶糖去找他了。舅舅說,那奶糖可有營養了,他吃了一定好得更快。
星期天,我終於忍不住,衣袋裏揣了一把奶糖,跑到他家去。遠遠地看見他媽媽在喂豬。我繞到屋子後麵去。後麵種了一叢竹子和幾棵黃皮,我高興極了,因為我鑽進竹叢中,別人很難發現我的。有一個小小的窗口,我搬了塊石頭,站上去偷偷探著窗子一角。這一探,嚇得我差點摔下來。他就在這間屋子裏。垂著頭坐著,我隻看見他一邊臉,還有額角上貼著的藥。看起來,我好像很無聊。我張了張嘴,沒敢喊他。把奶糖放在窗台上吧,這裏有竹子和樹,別人看不見,他晚上要關窗準能看見。我為自己的點子暗暗高興。放了奶糖,我便輕手輕腳地走了。
我想,他一定是拿到了奶糖的。不然,幾天後他回學校時,整個人怎麼那樣精神?遠遠看見我時,還揚起嘴角笑著。
“好的,就這樣了,那我走了啊。”子凱突然高聲地對近在他眼前的那個人說。打斷了我紛飛的思緒。我把剛才的自責忘得幹幹淨淨,再一次條件反射般抬起頭。與此同時,我看見他轉身走出辦公室門時快速地回了回頭。沒錯,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那眼光是那樣直接地與我的眼光相觸了。我的心再次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他那樣高聲地表示自己要走,是在說給我聽的吧?不然,何必那樣提高嗓門。再說,他每天跟其它人討論問題平常得很,進進出出的,用不著跟人告別呀。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不過,他的表情怎麼好像還是那樣冷冷的,是在嘲笑我麼?——我簡直控製不住自己的思維,可以在一瞬間來個別180度大轉彎——天,我又在幹嘛呢?難道在大學時我還沒看清楚,沒受夠嗎?
第一次發現子凱竟和自己上同一個大學時,暗暗驚喜於天意的巧妙安排。要知道他的成績一向比我差了一截,而我的發揮並不失常,加上報考時我們全不曾溝通過,這樣還能走在一起,不是天意是什麼。
領到通知書的那一天,我又高興又憂慮。高興的是這通知書便是我報考的那所大學,憂慮的是他究竟考得怎麼樣,他考上的大學所在的城市,將來離我學校所在的城市遠不遠?將來,我們上的是不同的學校,這意味著連續幾年,我們將生活在不同的天地裏,誰知道誰過得怎麼樣呢?我越想越不習慣,要知道從小學到高中,我們都在同一個學校。小學同班,初中和高中都在鎮中。我沒敢奢望過兩人會上同一所大學。想不到鬼靈精怪的梓綺,先偷偷幫我探聽了,探聽來的那個學校的名字跟我的通知書一模一樣。我心一蹦,還不敢相信,再看那地址,也絲毫不差。考上大學的喜悅終於完整地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