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家連頭都沒抬一下,我這樣直愣愣地盯著,算什麼呢。要不是在辦公室裏麵,我真恨不得拍自己一耳光,好好懲罰自己的不知趣。剛才,我還埋頭看著每天都看過又每天必看的文件,周圍靜得似乎地老天荒了,心平靜得如一眼千年枯井,身上每根神經都鬆鬆垮垮的,心滿意足地庸俗著平淡著麻木著。
突然,死靜的辦公室裏有人喊口令般地招呼了一聲:“子凱!”仿佛這口令是向著我喊過來的,我的心猛地一顫,幾乎是反射性地揚起了頭,目光和剛剛進門來的那一對眼神碰了個正著,胸膛、手心、臉龐同時呼呼地燃燒起來,速度之快令我自己都大吃一驚。這一相碰使我的腦袋有些迷糊了,竟睜大了眼睛直直看過去,渴望著那美妙的時刻能延長一些。那對眼神卻快速地轉開去,眼裏的光芒在一瞬間暗淡了,臉上平靜得如同冰雕石刻。在轉開眼神那一刻同時轉過身,隨即帶上辦公室內標準的笑容,向招呼他的那個人走過去,與人低聲討論起他剛剛拿進來的一份資料,頭不曾再抬起來。
在他的一轉一走間,我打了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對自己剛剛炙熱的眼神懊悔得咬牙切齒的。胸膛、手心、臉龐全竄上冷氣。暗中環視了四周,很好,辦公室中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時時充溢著每個角落的冷漠幫了我,各人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神遊,都沒空注意我自認為露骨的表情。我憤憤地重新埋下頭,看吧,我不會再多看他一眼,別總以為世界就他一個人。雖然埋了頭,但我握著筆的手依然在微微發抖,我相信,這都是因為生氣。
奇怪,我坐著坐著就不得勁了,哪個姿勢都不對頭,怎麼老感覺有兩道目光停在自己身上。這兩道目光在這個大辦公室的那頭,閃過辦公的人員的腦袋和肩膀,拐過桌角,穿梭在過道中,七拐八彎地,不知怎麼就到了我身上,多可怕的目光,射得我的臉又熱辣辣地。不,不能回頭,太沒出息了。我的尊嚴抑製著我想追尋那目光的強烈欲望,表麵看起來,我嫻靜如一支幽蘭,一副與別人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有誰知道,我的心潮已如山呼海嘯般翻騰起來了,思緒隨著翻滾不定。
“梓黛,你看,這是什麼?”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課,正跟我聊天的同桌突然看到我書包下壓著一小包東西。
我的疑惑程度不亞於同桌,把那包東西接過來,小心地掀開包在外麵的白紙一角,一種奇異的直覺讓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我啪地蓋上白紙,嗖地一聲塞進書包,把書包蓋得嚴嚴實實的。同桌瞪大的眼睛盯著我發燙的臉龐,我支支吾吾地胡扯著什麼,掩飾得呆拙極了。幸好同桌很快被班裏其它趣事吸引了,又很快把這包不起眼的東西忘掉了。
那一個下午,除了上廁所,我不敢離開我的書包一步,雖然我還沒看清楚紙包裏的東西,但我猜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女生和男生不說話,有一條毫無道理但很分明的界線,要是哪個男生和女生說話了,那是要惹來閑話的,會被取笑是小兩口。於是,男生見了女生大都會揮揮拳頭,還不客氣地吼兩聲,以表示自己男子漢的立場,女生理所當然要還以白眼,撇撇嘴角,表示自己的輕蔑之意。但這界線又讓男女生之間變得又神秘又奇妙,那時我們暗地裏傳著高年級哪個男生偷偷送給哪個女生一些畫片,哪個女生和男生在回家路上暗地裏說話了,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都嗤嗤取笑著,心裏卻好奇得要命。不知為什麼,掀開那一角白紙時,我突然想起來了這些,預感到了一些不平常的事。也真是挺不平常的,那時我才上五年級,現在想來,五年級不才那麼一丁點大嗎?不過,那時的心跳,那時的感覺可一點也不幼稚,直到現在還清清晰晰的。想想也怪不好意思的,難道我是屬於早熟的那一類嗎?
就在我對時間懷疑了好幾次的時候,學校的鈴聲終於不情願地響了。我抱著書包飛一般地竄出學校,衝進離學校不遠的那片小樹林,邊衝邊把手伸入書包掏去那包令我心神不定了整整一下午的東西。
幾張卡片溜出來,是那種很普通的風景畫,但卡片後的署名讓這些卡片有了異樣的光芒:送給梓黛朋友,子凱送。每張卡片後麵者鄭重其事地寫上了這些話。當時,我覺得從來沒見過這麼瀟灑的字,不過我越大越發現當年那些字其實歪歪扭扭的,甚至還有一兩個錯別字。這都是當時心靈被什麼遮蔽了,才把一切美化了吧,就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地鬼迷心竅。他不是在那邊跟別人討論問題嘛,我竟以為他暗地裏把目光投過來,我又責備起自己來。不過,當年那幾張卡片倒真的讓我那本來空白得隻有零食的腦袋多了不少東西。從那時起,我才發現放學一路,竟如此美妙。路邊的小草那樣軟軟綠綠的,天那麼水水藍藍的,池裏的水如此清清涼涼的。
首先,卡片的來源就讓我整整驚奇了一個晚上。子凱,呀,那個斯斯文文不聲不響坐在我前麵的男孩,我可沒暗地裏跟他搭過話,他甚至很少轉過身來。不過,細細想來,他好像有時總偷偷看著我,每次我上台領獎時他好像是鼓掌鼓得最起勁的。還有,同桌說她曾看見他在放學時翻了翻我的作業本,大概是我成績好吧。想到這,還真覺得有那麼一回事,那一晚的夢變得五彩繽紛的。
第二天,我們在校門口碰見了,心在一刹那間開了花,紅著臉,咬著嘴唇拚命忍住臉上的笑意。我看見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亮得發出了光,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到現在,關於那雙眼睛的回憶還能使我的心莫名地跳動。接著,他低下頭匆匆走了。我們沒說一句話,但我覺得因為剛才看的那一眼,我們已經認識了,很熟悉了,而別人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我們共同的秘密。我的心裏因為有了這小小的秘密而滿溢著甜蜜,滿麵春風地蹦進我本不夠喜歡的教室。
自那以後,每個課間我都能與他相遇。當然,不是兩個人單獨地相遇——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我拉著幾個朋友的手,他扳著幾個朋友的肩膀,在相隔不遠的地方站著,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嘻嘻哈哈地與各自的朋友推搡著,眼光卻隔著朋友的脖子暗視著對方。當兩人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後,就心滿意足地誇張地大笑著,覺得完成了件什麼重要的事。真真委屈當年那些朋友,渾然不覺地為我們創造了絕妙的條件。
那時,每一次下課鈴都成了甜蜜的呼喚,每個課間都成了一種朦朦朧朧的幸福,我簡直有些悠悠然起來了。
我從不知道世界可以因一個人而變得如此美麗。就連最枯燥的課堂,也因了他就坐在我前麵而變得回味無窮。我常望著他鋪著厚厚黑發的後腦勺,琢磨著他正在想什麼,他總是這樣一動不動的,一定在很認真地聽課。想到這,我臉紅起來,羞慚不已地責備自己,我怎麼能影響自己學習,說不定也影響他,他一轉頭,我可就讓他笑話了。忙埋下頭,拿得寸進尺在書上亂劃拉著。同桌用肘子輕輕碰碰我:“哎,別拿筆,還沒筆記,老師看著你了。”她還以為我剛剛坐得那麼端正是在聽課呢。我決心改過來,老師說,我們得做個好孩子子,我想我這樣的可算壞得可以了。然而,下一節課我又盯著他的背影愣過了一節課,還在懷疑學校的下課鈴有問題,一節課怎麼變得這樣短呢。
一天,我發現他的上衣在肩膀的地方破了個小小的洞,看起來是磨破的,他一定跟夥伴們鬧得在地上打滾弄出來的。我不禁微微笑了,好像看到他跟別人玩鬧時的頑皮,心裏頓時湧起一股莫名的熱乎乎的東西,那時我被那股暖流擁著,手足無措。直到下課鈴響起,我才暗暗後悔,這節課又是什麼也沒聽進去,今晚又得重新複習了。(我喜歡每次單元測試,老師表揚前幾名,念我的名字時他拚命鼓掌的樣子。白天沒聽好的課,當晚回家就熬夜補上。現在想想,好在當時的課本不難,加上自己那點小聰明,在那種狀態下,成績居然穩居前矛。)
不過,我很快又高興起來,因為下一節是體育課。別看他語文數學不行,體育課他可是全班最顯眼的。課前的體操由他帶,操後的隊形由他整。老師的哨子給他叼在嘴上,吹得雄赳赳氣昂昂的,全班同學都得一步步跟著哨子走,別提多神氣了。那時候,我總昨把頭抬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希望他看到我走得最認真最標準。體育課還是很長時間的自由活動,那時跳山羊、翻跟鬥、打球全是最棒的,我偷偷給他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