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你麵前(1 / 3)

梓綺感到這幾天家裏的氣氛很不對勁兒,大姐梓黛和媽因為副書記公子的事在賭氣。爸又是不管事的,平日裏就沉默寡言,這下更沒什麼話說,天性活潑的梓綺便感到憋悶得慌。家裏的空氣好像灌了透明的鉛,沉甸甸,灰蒙蒙,連喝粥都不好意思痛痛快快地呼嚕出來。

那天,媽一把那公子的照片拿出來,梓黛就炸開了,怪媽隨便留人家的相片,接著就明確表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接受大白蘿卜——她幾乎是隨口就把那公子叫成了大白蘿卜,敢情在單位見到那公子哥時心裏就有了這綽號——的提親。媽本來笑眯眯的臉來不及收回,半僵在那兒,臉一紅一白,隨著也炸開了,扯著她那大嗓子,說我奔奔忙忙為的什麼?找這麼一個人哪裏屈到你這個小妮子了?鼻子都翹上了天,不知天高地厚。你說說,這小夥子條件這麼好,屈尊來到咱這寒寒磣磣的家提親,你叫人家大白蘿卜?也不拿鏡子照照,你都是幾歲的人了,左鄰右居像你這麼大的姑娘有多少個抱了大胖小子了。人家哪點配不上你了?我是你媽,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討命的,整日就知道讓我操心,誰為我想想了!

梓綺驚奇地發現,媽的口才竟如此流利,一氣說了這麼一大堆。氣都不換一口。但也讓人很不滿意,一事歸一事嘛,媽為什麼越扯越遠,把自己也罵進去了,她暗暗朝媽做了個鬼臉。

梓黛可沒心思注意媽的口才,她黑著臉,一句話不說地鑽進房間再也不出來,連晚飯也不吃了。任誰敲門也沒有動靜,於是紛紛猜測她在裏麵幹什麼。隻有梓綺清楚,大姐此時一定又在摩挲那幾張發黃的卡片。不明就裏的媽就有些急了,捶著房門喊著:“你要不情願總得讓我明白啊,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嫁人了?要想這樣,你趁早剪了發進奄堂好了。”梓黛沒回一句話。媽見硬的不行,便來軟的,一字一句地訴著如何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們這些孩子養大,長大了又怎樣日夜為她們操心,人老了,心碎了,離死不遠了,還得受她們的氣……直聽得一旁的梓綺渾身起雞疙瘩,又肉麻又羞愧,感覺對媽真的是負債累累的。然而,沉默,房裏依然沉默,梓黛在仿佛在裏麵蒸發了。

第二天因為是星期天,直到太陽變得熱辣辣了,梓黛還沒有起來。媽的話大概暫時說盡了,隻剩下皺眉的份,正急得坐立不安,電話鈴很急躁地響起來,找梓黛的。媽仿佛有了借口,興奮地去上前去敲梓黛的門。她的手還未落在門上,梓黛猛地拉開了門,好像她一直站在門邊等電話似的。她沒去看媽還半舉著的手和驚訝的表情,徑直向電話走過去。旁邊的梓綺忍不住哧地一聲笑出來。

梓黛微笑著拿起話筒,聽著聽著臉就蒼白起來。梓綺和媽還疑惑地站在一邊,張開嘴巴剛要問個所以然。梓黛啪地扣了電話,三下兩下把車座上的籃子、抹布之類的全扒拉下來。等梓綺她們轉過身,梓黛已經猛地把摩托車推出門,忽地一聲身影隨著車消失在路的拐彎處。很難想象,小巧軟弱的梓黛怎麼會那麼迅速地把車推出高高的門坎。平日不是爸幫著她把車推出去,就得折綺在後麵扶著車架子加把力,她還得把臉漲得通紅,才磕磕碰碰地把車推出門檻的。憑梓梓綺的直覺,剛才那個電話肯定與子凱有關,隻有他才能讓姐產生如此神奇的力量。

看著被梓黛嚇得手足無措又不明所以的媽,梓綺心裏突然酸酸的,對媽的那絲嘲諷煙消雲散。她把媽拉進屋裏,是時候了,讓她知道子凱,說不定媽將成為這對怪鴛鴦的媒人。

聽了梓綺的解釋,媽的心輕鬆了,啪啪地拍打著大腿,笑嗬嗬地,原來是心裏有人啊,也難怪她不喜歡別人了。隻要她不是犯了不嫁人的怪僻就好,這倔妮子,也不早說,這麼大了還不好意思。同時,又深深可惜,可惜梓黛心裏那個人不是副書記的公子,那可是一門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親事。隻能怪自家沒那份福氣。不過,隻要梓黛中意的那個人還過得去,她也不敢指望大富大貴了,現在的社會由不了父母作主的。這一喜一遺憾,倒讓她的心平靜下來了。

梓黛的車技突然出奇地好,不再像平日那樣戰戰兢兢的,任車子飛弛,她一點也沒察覺。腦子裏隻轉著一個念頭,子凱發生車禍了,傷得多重?家人說他昏迷時就喊著我的名字!昏迷!天,一定傷得很重!在呼呼的風聲中,她感覺到後背直冒冷汗。不,不,還能喊話,就沒事的吧?是的,不會有事的。啊,怎麼還不到,醫院怎麼這麼遠啊?

其實,梓黛的擔心完全是加入了個人激動的感情,此時子凱在醫院早已脫離了危險。很幸運,那輛大東方隻是把他的摩托車勾倒了,使他遠遠地摔出去,如果當時是被碾過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子凱對當時的情形的回憶已有些模糊,本來他的車技是很不錯的。但車向前駛著,思緒卻慢慢飄忽起來:該怎麼跟梓黛說?這麼多年了,還不說,就真來及了。梓綺說,這次她媽看起來是同意的。不行,一定要說,盡快地。難道真的這樣沒出息,連這個口都開不了?那就自個兒痛苦著吧……正胡思亂想著,那輛大東方就從側麵衝過來,硬生生地把他複雜的思緒打斷,昏沉沉的黑暗罩住了眼前的一切。對了,紅葉還在,他把手伸入枕頭下,拿出那幾張毫無損傷的紅葉,久久凝視著,摩挲著,扯起嘴微笑著。雖然他臉上包著厚厚的紗布,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那笑從露在外麵的眼睛裏散了出來。

“子凱,怎麼樣了?”梓黛幾乎來不及和子凱的家人打招呼,問了病室號後,一改慣來典雅的作風,急火火地衝進來。仿佛她本來就是子凱最重要的親人,兩人一直都在一起。子凱的家人知道這便是兒子昏迷中反複念嘮的那個女孩,知趣地給兩個年輕人留了一個空間。

來了,梓黛來了,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如此近地站在子凱麵前。兩人像失散多年的戀人,默默地互相凝視著。這一刻,所有的猜忌,所有的試探,所有的猶豫,所有的傲氣,所有的含畜全都煙消雲散,兩顆心中間那一層膜嘭地一聲破了,兩人之間隻剩下純粹的欣喜與依戀。“梓黛。”子凱輕呼了一聲,緩緩向梓黛伸出手去。梓黛含著淚點點頭,這一聲讓她等得太久了,她慢慢走過去,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裏。一顆鹹澀的淚珠從臉頰上滑下來,落到她的手背上,他的手心裏。她沒有看到他臉上纏得厚厚的紗布,隻看到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當梓黛滿臉紅光地回到家時,媽也帶著笑容迎接她:“黛,把那個子凱帶來我看看,要是還過得去,你們就趕緊把婚事辦了,也了了我一樁心事。”

“子凱?”梓黛有些慌,一時拐不過彎來。

見梓黛疑惑的神情,媽斜了她一眼,“綺都告訴我了,你這個妮子,這樣的大事也不肯對我說一聲,像話麼。”

一邊的梓綺暗中向梓黛眨眨眼,聳聳肩膀,表示什麼也別隱瞞了。

梓黛臉紅了,低低地說:“過幾天吧,這兩天他還出不了門,剛剛受了一點皮外傷。”

媽瞅著她的神情,笑著嗔怪著,都這樣的年齡了,這樣的事也曉得吭一聲。真真皇帝不急太監急,像話麼?說到底,還不是怕你誤了年歲才急著。本來嘛,這回說的這個還真百一挑一的。既然你自己心裏有主,隻要還過得去的,我也攔不了。哎,媽懂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沒那種福分,是求不下來的。聽她的口氣,還可惜著那個公子哥,然而話說得還是挺中聽的。

子凱住院的日子,成了梓黛和他真正在一起的日子。梓黛坐在床邊削著蘋果,子凱就安安靜靜地盯著她看,相得她不自然起來,抬起頭,掩飾地笑了笑,這麼多年來,你一句話也沒有,特別上大學到近幾年,我以為你大概認不得我了呢?

認不得你?子凱驚訝地睜大眼睛,仿佛梓黛說的是什麼奇聞怪事。看到梓黛嘴角那絲俏皮的笑意,他重新把半抬起的頭落到枕頭上,輕輕笑了,瞧你說的。我有樣東西,早就想給你的,可惜一直留在這兒,現在該給你了。他指了指床上裝衣服的行李包,示意梓黛拿上來,又讓她把他半扶起來。

子凱打開行李包,雙手在裏麵摸索了一陣,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長方形的硬紙盒,上麵還細心地係了條紅色的絲帶。盒子一拿出來,梓黛就笑了,裝得這樣小心,敢情是千年人參之類的珍寶?

他沒笑,眼光炯炯地看著她,這是專門給你的。

梓黛疑惑地接過來,伸手就要去拉盒子上的紅絲帶。子凱忙攔住她,別忙,回家再看吧。這樣說著,他的臉竟微微泛紅了。

這天剛回到家,梓黛又把自己鎖進房間。媽以為她又受了什麼氣,趕上去想敲門,梓綺拉住她,媽,看大姐剛才滿臉春風,一不定是好事,你就別騷擾她啦。媽搖搖頭,這些小妮子,一驚一乍的,真弄不清楚。

盒子打開來,梓黛呆了,厚厚的信,一封封裝得整整齊齊,信封全寫著:“梓黛親收。”每個信封上還落著日期,梓黛看了一下,從高中開始,一直到前幾個月。她手指禁區不住地抖索起來,深深呼了口氣,抽出了一封:

梓黛:

我上大學了!跟你同一所大學。現在,家裏的親戚朋友都趕過來慶賀了,爸、媽和姐都忙得團團轉。他們這幾天一直笑不攏嘴的,要知道這是一所很不錯的大學,誰也沒想到我會考得上的。可你知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興奮,不是因為上好大學有可能謀個好前程,是因為那個大學將有你。你的存在,使那所大學成了世上最好的學校。梓黛,大學這幾年我都得自己打工養活自己,其它人都挺擔心,覺得幾年太長了。哈,他們真不了解我,隻要在大學能看到你,上十年大學也不長啊。我曾經覺得在同學中流行的情詩那樣酸溜溜的使人肉麻。可是一想到你,我覺得那些詩是如此美麗,想對你說的話,它們幫我說了多少。我們大學裏見吧。

子凱

梓黛捧著這封信呆坐了好一陣子,才傻嘻嘻地笑著,原來這樣,原來這樣。她又抽出了一封。

這一封裏夾著一張八開大的白紙,展開一看,是他自己用鉛筆畫的漫畫。一個傻笑著的男孩,拉著一個長發女孩,微笑著站在小溪邊。溪邊有野花,兩人後麵是平展的小山。蝴蝶繞著兩人飛舞。梓黛打開跟這畫裝在一起的信:

梓黛:

看到了嗎?這是我的願望。我一次一次地想象著,有那麼一天,天氣晴朗,我和你找到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手拉著手(別罵我,我真是這樣想的),踩著青草,迎風慢慢走到山上去。天地間隻有你和我兩個人。梓黛,你說有會有這麼一天嗎?是願不願意是畫上的那一個女孩呢?或者,你會覺得我的想法太幼稚了。隻可惜,這樣的願望我也隻能在夢裏實現。不過話說回來,梓黛,這樣的地方在我們的家鄉就有,這樣清清靜靜的小山到處有,真希望今年暑假回去,就可以約你去好好地玩一玩。梓黛,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子凱

梓黛捧著那漫畫,咯咯地笑著,真想象不出這是那個躺在醫院裏的子凱寫的,這樣的天真。她突然捧起那盒信,緊緊抱在胸前。接著,又把臉深深埋進被子裏,久久沒有抬起頭來。如果身邊有人的話,隻能看到她雙肩在不停地起伏著。

晨光軟軟地照進病房,顯得安寧溫馨。梓黛靜靜坐在窗邊一把椅子上,靜靜看著醫生擺弄著一個鐵盤裏的鉗子、棉花等物,今天,子凱臉上的紗布已經可以拆開。醫生說,子凱恢複得挺快的,拆下紗布就可以出院了,子凱住院的這段時間,無論是醫生和護士,早已經理所當然地把梓黛當成子凱的未婚妻,什麼都交代在她身上。子凱的爸媽反而被落在一邊。這次,子凱出了院就會跟梓黛去見她媽。兩個人在一起幾乎是水到渠成的事,這讓兩個人胸中都溢滿了羞澀的歡樂。

當紗布一圈圈繞出來,梓黛緩緩站起身子,伸長了脖子,她要第一個看到子凱毫發無損的臉,燦爛的笑容。最後一圈紗布脫落時,梓黛眼中不由自主地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她很快恢複了原狀,淡淡地微笑著。但子凱還是捕捉到了那絲一閃而過的驚訝,因為他也一直盯著梓黛的臉,特別是她的眼睛。這絲轉瞬即逝的異樣讓他的心空洞地響了一聲,臉猛地陰起來。沒錯,梓黛是萬萬想不到的,子凱臉上竟留下那麼大一條疤痕,這條疤痕從右眼的眉頭斜斜地跨過高挺的鼻梁,延伸到左邊的腮上,因為剛拆了紗布,顯暗紅的顏色,像一條可怕的蜈蚣爬在他帥氣的臉上,把好端端一張陽光燦爛的臉拉扯得猙獰、破碎。其實梓黛那絲異樣純粹是因為下意識地驚訝而已,沒有別的含義,子凱也看得出來,不過他知道自己臉上一定有些什麼。

他下定決心似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結上下滑動了幾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了那條凸起的東西,猛地縮回了手,像指頭被什麼猛蜇了一下。過了一會,又猶猶豫豫地摸索起來,仿佛要確認什麼,手指在那長長的疤痕上緩緩遊走了幾個來回。

“把鏡子給我。”他終於一字一咬地說。

“啊——”子凱接過鏡子,隻看了一眼,就發出一聲狼噑般的大叫,手中的鏡子飛了出去,變成萬點玻璃碴子,在晨光中閃爍。他雙手捂著臉,渾身顫抖不已,呼呼地喘著粗氣。醫生在一旁反複強調這疤痕現在還新,以後勤擦藥,顏色會慢慢變淡,凸起也會慢慢平整,到時將大大改善。子凱全聽不到,他的腦袋已經完全空白,發出轟隆隆的響聲,好像周圍的世界在進行大規模地改裝重組。梓黛流著淚,不管子凱的死命掙紮,緊緊抱住他發抖的頭,這頭始終不肯再抬起來看她一眼。

十天過去了,疤痕果然淡了很多,子凱卻從最初的發狂狀態變成了一味地陰冷沉默,他無數次地趕走前來看他的梓黛,無數次地說從今往後兩人一刀兩斷。這些天裏,梓黛磨破嘴皮子也無法讓子凱平靜地接受現實,無法接受她關於兩個人在一起的建議。

隻要梓黛一進門,他便側轉了身子,冷冷地把臉掉向一邊,那資勢有如一個撒嬌生氣的孩子。然而,隻要你看到他那鐵青的臉,微微發顫的嘴唇,就會不知不覺為他的痛苦所感染。

梓黛暫時不管他,靜靜在床的另一側坐著,他沉默多久,她就靜坐多久。房間裏回蕩著兩個人輕微的呼吸聲。有時候,梓黛就自顧自地說話,說他們過去的日子,說她怎樣看他寫的信,他如石塑般紋絲不動。然而,她一伸手去扯他,他肩膀猛地一甩,嘴裏不明不白地吼著,但手勢明明白白地指著門,讓她走。她哭也沒用,求也沒用。有時候,她隻要一進他家門,他幹脆把自己的房門關上了。因為這樣,梓黛進門時便輕悄悄的,直接到他房間去了。

這天,梓黛剛進門,就碰上子凱他媽坐在門邊摘花生。看見是梓黛,她點著頭打了招呼,又翹起下巴向裏屋示意,子凱在裏麵。梓黛隻回了一個微笑,兩人心照不宣,別出聲,免得他又激動起來,吼著那句令人生厭的“走!快點走!”梓黛走近裏屋,門虛掩著,從門縫看到子凱側身坐著,倒顯得平靜,手裏正翻弄著什麼。梓黛探向門一側的小窗,以便看得清楚些。

看清了他心裏的東西,她的心興奮地狂跳起來,頓時覺得這些日子被子凱吼叫、驅趕委屈都動開霧散了。他翻看的是那幾張紅葉,還有一張她的照片。在醫院裏,他把信交給梓黛時,就讓她給他一張照片。現在他正凝視著那張照片,久久沒有動彈。

子凱,子凱,為什麼非得這樣呢?梓黛心裏喊著。她借著後窗的光,看到一滴淚順著他臉上那條疤痕流下時,再也忍不住,推門衝進去。

子凱猛然一驚,慌手慌腳地把楓葉和照片往被子裏塞,轉過身,冷冷地盯著梓黛,你進門連基本的禮貌都不懂?

梓黛流著淚慢慢走近他,子凱,別再這樣折磨自己了,你還不知道我麼?無論怎麼樣,你都是子凱?我也是會老的,難道你會因為我老了而改變嗎?

請你出去一下,這是我的房間,你進來不太方便。如果是客人,要喝茶得到客廳去,我媽會招呼你的。我好得很,沒有折磨自己,你未免多管閑事了。子凱坐在床沿,一副漠然的樣子。

子凱,你轉過臉來,看看我。隻要你直看著我的眼睛說出這些話,我從此不來煩你。梓黛滿臉淒然地繞到他麵前。

子凱埋了頭沉默著。

“夠了!”這一向低聲下氣的梓黛失聲怒吼:“原來我在你心中就這樣微不足道,還不如一條疤痕,你當初送卡片的勇氣哪裏去了?真讓我失望透頂,算我看錯了你。”說完摔門而去,留下子凱久久地發著癡。猛地,他拿拳頭往床板上亂捶,拿頭向床頭亂碰,啞著喉嚨,壓抑地嗚咽著,像一隻受傷的老虎。

當子凱第一次帶著疤痕主動找到梓黛時,兩個人熱淚盈在眼眶,一句話也沒有說,隻緊緊相擁。彼此都清楚,那段灰色的日子終於走過去了。然後,子凱就在梓黛的帶領下微低著頭來到梓黛家裏。

子凱半蹭在梓黛後麵,把手裏的東西提得高高的,因此梓黛媽先看到的是禮物,再看到是一個半垂著頭顯靦腆的小夥子,一絲滿意從心裏升起來,看著是個老實有禮的。但當他不得以在她的麵前抬起頭時,媽臉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就像受了突然的打擊,半張了嘴半天發不出一絲聲音。梓綺在身邊捅了捅她,才使得她咽在梗在喉裏的一口唾沫。

可想而知,那次會麵糟糕透了,從頭到尾,媽始終沉著臉,冰冰地盯著子凱的臉,目光很放肆地掃射著他臉上的疤痕。子凱則石頭似的呆坐不動。梓黛和梓綺每次費盡心機挑起的話頭,都像投入大海的小石頭,無聲無息的。壓抑的沉默中,梓綺想起什麼,跑進房間,高聲說著:“看我這記性,今天看見新上市的草莓,破費買了兩斤,鮮得滴汁兒,這回我可夠大方啦。大家不嚐就算是錯過了好機會,要知道想吃我一點東西可不太容易。“沒人應聲,梓綺像在演獨角戲,隻好沒趣地把草莓放在桌子上。

“我先走了。”不知過了多久,子凱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媽依然靜坐著,這回倒自動垂下了眼皮。梓黛和梓綺尷尷尬尬地站起來。梓黛抬起頭,但不敢直視子凱,輕聲說,我送你吧。

子凱麵無表情地搖搖頭,扯扯嘴角,最終也沒再說一句話,放開腳步跨出門去。這回,他的頭揚得高高的。梓黛釘在原地,動也不動。

“天啊,你怎能搭上這樣的人。”子凱前腳剛出門,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聳肩甩手,誇張地向梓黛質問,“那臉能把人嚇死。”

“媽,他臉上隻是前段日子受傷了,以前不是這樣的。”梓黛咬著嘴唇,憤憤地說,媽剛才的態度令她極為不滿,“這疤痕還會慢慢變淡,變平,何況現在醫學這麼發達,要是有錢想把它去掉是輕而易舉的事,你沒必要這麼大驚小怪。想要好看的,大街小巷一群一群地蹲著呢。”

“我大驚小怪?要是讓別人看見了,你想他們會怎麼說,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犯得著這樣嗎?至少也得弄得完整的。”那個副書記公子白白胖胖的影子又浮上媽心頭,把那道疤痕反襯得更加可怕,“你不懂,就算淡了也不好,麵相被破壞了,一生都會走不順。到時,倒黴的事樁跟著一樁,後悔就來不及了。我可不能讓你去沾這晦氣。你想想,人家副書記的……”

“別跟我提那個大白蘿卜!”梓黛打斷了媽的話頭,她感到跟媽無法溝通,轉過身鑽入房間,重重地甩上門。

“你這死妮子,除了關房門慪氣,你還會幹嘛?我說的話沒一句聽得入耳。”

可除了關房門,她還能做什麼呢?梓綺知道大姐這個時候隻會先求個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