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落昏黃的燈圈中,才看得出雨絲依然密密地織著撒著,遠一點的地方就分不出天上和地下了,夜色讓雨浸成一塊巨大的灰黑的布,粘在每一塊裸露在外麵的皮膚上。燈圈是賣菜人放在車架,掛在車頭上的手電筒發出的。他的車就擠在這一隊淩亂的賣菜人行列中。身後就是市場,可賣菜的人都列在市場外的路邊,仿佛這樣就能快一點把菜賣出去。其實他們都列到這路邊,生意並沒有好起來。站了快一個鍾頭了,可這隊裏成交的人寥寥無幾。

他扶著車架後那筐堆得高而實的菜,輕輕地跺著發麻的腳。一陣酸麻過去,寒氣立即順著又濕又粘的褲腳漫上來,不僅兩條大腿,全身都止不住發起抖來。雨衣仿佛也讓雨絲一點點滲透了,粘膩地貼在身上、臉上。他扯扯臉頰邊的雨衣帽,目光定在那光圈裏斜而密的雨絲上,仿佛從那兒看到與別人眼中不一樣的世界。

夢讓鬧鍾扯成兩半的時候,他眯著眼按了床頭燈,已經是他睡前設置的第二次鬧鍾,三點十分了。他輕輕動動身子,想把胳膊從妻子的懷裏抽出來。妻子在夢裏呢喃了句什麼,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緊,頭也往枕頭上落得更舒坦些。他讓手靜靜地固定成一個半抬半抽的姿勢,望著妻子臉上濃得化不開的睡意和嘴角那絲大概從夢裏帶出來的笑意,不舍得再動。用另一隻手揉揉眼皮,讓自己清醒一些。望望鬧鍾,長針又走過了兩格,該起床了,爸媽想必早到菜園裏了。他邊把胳膊一點點抽出妻子的懷,邊輕拍著她的頰喚著,我該摘菜去了。不知是因為他的呼喚還是突然失去那隻壯實的胳膊,燈下看到妻子長長的睫毛抖了一會,稍稍扯開一絲縫,嗯,睡吧,還早著哪。說罷,下意識地又扯了他的胳膊,把半邊臉頰枕上去,睡得更自在些。他抬頭去看那扇小窗,確實隻有黑乎乎的一團。但還是晃晃妻子的肩膀,得出去啦,要不就太晚了。這回妻子清醒了些,她睜開朦朧的眼,打了個柔軟而綿長的嗬欠,半是心疼半是撒嬌,哪有半夜摘菜的,外頭還下著雨,又冷成這樣,出去把人凍壞了。說著幹脆伸出暖柔的胳膊把他擁住,春天的雨夜還有什麼地方比被窩更留人的?本來已半爬出被窩的他忍不住又沉到被窩裏去,像哄孩子般拍打著妻子的後背。

他們兩個多月前剛結婚。就這兩個多月,妻子已經養成了睡覺或者半擁著他或者抱住他一條胳膊的習慣,她一向怕冷。不行,鬧鍾的長針又爬過了兩格,無論如何要起來了,他挪挪枕頭,說我出去了,你好好再睡一覺。妻子睜開眼睛看他一件件穿衣服,身子漸漸蜷起來,他剛剛出被窩,她已經感到冷了。他最後站起來,給妻子掖掖身四周的被子,說你睡吧,回頭我給你帶點東西來。妻子讓被子圍著的臉就展顏了。幾乎每次他半夜出去摘菜,都要給妻子許下這小小的禮物。賣了菜,鎮上一些店麵也就開了。他就給她帶點東西,有時是幾個熱乎乎的肉包子,有時是一兩個她愛吃的粽子……

雨絲在雨衣帽簷凝成大大的水珠,滴起他眼裏,他猛地一閉眼,眼光從光圈收回來,又落在那筐菜上麵。菜還沒賣出去,但他並不急,正想著這回得給妻子帶點特別些的禮物,今天是妻子的生日,他昨晚就琢磨開了,今天不買包子粽子之類的。

其實賣菜並不是他的本行,他大學畢業後在鎮政府當著一個小小的辦事員。他的大學就是靠著爸媽種菜和養豬供起來的。工作後,家裏依然種著菜,隻要到菜的收成期,爸媽和他大多得半夜起床到菜園,趕在天未亮之前把菜摘好。他大學畢業後,為著多賣點錢,摘了菜後,除了一部分賣給菜販子,另一部分就同爸媽輪流到菜市場零售。畢業後,沒再讓年紀已大的媽去賣菜,多半是自家摘了菜,讓菜販子到菜園直接稱去。但最近雨水好,菜長得快,整片菜區的產量都在上升,菜價大降,菜販也難等了,隻好自己把菜載到鎮上批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