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氣是個疼人的天氣,說有日頭吧,日光軟軟的,時不時的還扯片雲遮遮臉。這一來,草帽也可以不必戴了,車輪子一動,迎麵還有涼絲絲的風兒。看來,這日子是選對了。老伍抬頭看看天,笑意散散地地在臉上的溝溝壑壑蕩開了。兩條瘦棱棱的腳更起勁地踩得破舊的自行車咯吱咯吱地響。

選這日子可不是說定下就定下的,為著這一個日子,可讓老伍尋思了不少日子。說個最基本的吧,先得是星期天。老伍自己不管什麼星期不星期的,對他來說,哪一天都是一樣的,他就田裏那些活,日子也是按田裏的活兒算。可弟弟一家算的是星期,上班的和上學的。再一個……再一個還有什麼呢?老伍一時倒想不起來了。

按理說,也沒有再一個了。弟弟一家住在小城裏,小城離村子有多遠,坐汽車就個把鍾頭的事。踩他這架一路喘氣的自行車,加緊點兒,也就兩個多鍾頭。說忙吧,弟弟一家明確過多少次了,星期天全天可以候著他。他老伍是不忙的,田裏的活他作主,家裏的事?他屬於吃飽一個,全家不餓的光棍漢。忙過了田裏的活,除了找幾個老哥扯皮卷煙喝茶,還能有什麼事呢。這幾年,弟弟一家在小城裏過得象模象樣,就是平日忙點,沒顧得上回家。再說了,老母早成仙逍遙了,弟弟拖家帶口地回來不太方便。就轉過來讓老伍到城裏去。弟媳是個賢惠人,有心有意勸他要舍得那幾畝地,幹脆到城裏找些老人逛公園。兩個侄子雖是城裏學生娃,倒也不忘本,又好奇,好容易回老家一次,常鬧著不肯回去。說是城裏沒趣。這幾年眼看著回老家的機會少了,轉而求他這個伯伯到城裏,好像伯伯是他們一個寄托。老伍一去,就扯手扯腳地不肯讓他走。

你說,老伍有什麼理由不常去城裏走走呢?弟弟這樣問,弟媳這樣勸著,兩個侄子嘟著嘴向他撒嬌。老伍嗬嗬笑著,來,來,一定來。可老伍每次來都得掂量再三,仿佛上一趟城是個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弟弟一家見他拖了那輛發黑的自行車去,就責怪他,說了多少次,怎麼就不曉得坐汽車。老伍還是笑,他怎麼會不曉得。可汽車快是快,弟弟他們也不曉得,這一路都是平平坦坦的水泥路,兩旁又都是矮矮的山,騎車舒坦著呢?路上人少了,哼哼小曲,清閑著哪。這一路不像他們想的那樣遠,以前連自行車都沒有,肩上還挑著擔著,不一樣走過來了?汽車也快不了多少,一路上上車的,下車的,停多少次,坐著不暢快。再說,就坐那麼一忽兒,好幾塊錢,跟玩兒似的。老伍不使那冤枉錢。

這樣說來,老伍這一趟親戚是要常走的,也不並難走。可伍還是很久很久才走一次,上城的日子有時選定了也是一拖再拖。後來,他算想明白了,上城是不難,關鍵是他的興致。沒錯,把日子一拖再拖,不是天氣不好,更不是麻煩,是他的興致還沒提起來。

想到這一點使老伍又驚訝又暗喜。有些事情也得看老伍的興致的,有了興致什麼事都好說。沒興致了,聽著再響亮的事兒,也不能讓他老伍的腳步邁得哪怕再快一點兒。自從發現了自己的興致,老伍說話做事不知覺硬氣了許多。

老伍早起習慣了,呼嚕了幾碗稀粥出門的時候,路邊的樹呀草呀的還灰白乎乎的一片,七拐入拐出了村子,再上了公路時,剛好看到公路那頭的天邊露著魚肚白。他估摸著到城裏時,弟弟一家剛吃過早飯。星期天,他們總是起得很晚。

城裏的大街熱熱鬧鬧地撲麵而來的時候,老伍踩車的雙腳緩下來,眼光在大街兩邊擁擠的店麵和小攤上掃來掃去的。老伍是走親戚來的,他不想空著手。弟弟家裏什麼也不缺,但不缺歸不不缺,他的情禮是情禮,這裏兩回事。但就因為弟弟家什麼也不缺,老伍看了半條街,最後幹脆跳下車,推著車走,還決定不了買點什麼好。隻有一點確定下來了,就是東西當是買給兩個侄子的。那就提點水果吧,那兩個侄子整天零食不斷,弟媳也講究孩子身子營養,糖是不讓孩子多吃了。

城裏東西真多,水果攤上有一小半的水果是老伍叫不上名字的,這些他是不會買的,都不認識,怎麼知道那味道怎麼樣呢?還有不少是反季節的,這些老伍也不會動念頭。別瞧著這些好看是好看,但往往貴得沒譜,味兒也不鮮。隻有那些腰包太鼓,圖好奇,或者送人圖麵子的人才會買這些。要買就得買時令水果,便宜不說,最重要的是味最好。這可不就是最重要的麼。這樣琢磨著,老伍心裏就有底兒了。現在最好吃的當然是荔枝了。這東西味兒誘人不說,聽說營養也是水果中呱呱叫的。於是,老伍就往擺著荔枝的小攤前湊。

別看都是荔枝,也細細地分了等級,一筐筐地依次排開。這難不倒老伍,老伍是種過荔枝的,荔枝的好與劣,他心裏明亮得很。不能光挑好看的,那些價錢高又好看的不一定是最可口的。老伍就想讓侄兒吃得高興就行,不管什麼好看不好看。

老伍轉了一小圈,回過身看見一個角落裏坐著一老家,麵前擺著兩筐荔枝。那老家戴著比他破舊的草帽,赤著兩個粗黑的腳丫,跟老伍下過田後的腳片一模一樣。老伍一看,整條大街就數這小攤看著舒服。其實那老農坐著怪冷清的,好像被這熱鬧的大街扔掉的一件什麼東西。就老伍覺得亮眼。

他湊上前去翻老農麵前那兩筐荔枝。老農的荔枝很醜,大小不勻不說,荔枝殼上還落著大大小小的黑點,就像老農臉上惹眼的老人斑。放在老農這兩隻發黑的筐子裏,人們的腳步連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更別說細看他這些荔枝了。老伍是懂貨的,知道這荔枝定是老農自家種的,這荔枝的醜隻是因為農藥下少了,一點也不影響荔枝的味。按城裏的標準來說,更幹淨更營養,一點也不比水果店裏那些堂堂皇皇從箱子裏捧出來的荔枝差。可惜城裏人不懂,單單看見了這醜。老伍甚至有些得意,他知道這荔枝甜,汁多,核小,又新鮮。別人不願看的東西,他看出好來了。

問了價錢,比水果攤上那些便宜多了。老伍差點脫口跟老農說賣得太便宜了,他敢打包票這些荔枝吃起來不比大街上任何荔枝差。但老農漠漠的眼神讓老伍縮回了嘴裏半句話,說了又怎麼樣,這樣便宜不定還賣不出去,貴點豈不更沒銷路了?老伍抿了抿嘴,蹲下來跟老農要了一個塑料袋,他決定多買一點,讓侄子吃個夠。這半個月來,村裏一直有人賣竹子,他也就天天攬到砍竹子的活,身上有幾張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