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終於隻站著兩個人了,老張暗暗鬆口氣。老張是幹慣重活的,但在這兒呆呆站了老半天,脖老忍不住往前伸著——好像這樣探著,銀行辦事人員的速度就能快點兒——感覺比幹了一天的重活還累。他挪挪站得酸軟凍得發僵的腿,輕輕轉著頭,讓脖子稍稍舒服一點。那隻揣在右邊口袋裏的手卻不敢拿出來,大冷天裏汗津津的手緊抓著袋裏那疊硬挺挺的鈔票,他覺得格外的踏實。排了半天的隊不在話下了,大過年的,拿錢的彙錢的人多了,隊排得長沒啥稀奇的。老張傻傻地笑了一下,身邊有人奇怪地盯著他。他想,你們看吧看吧,哪知道我心裏頭樂呀,今年算是能過個滋潤年了。

哎,哎,快點呀。正胡想著,前麵有人喊他,後麵有人推他。他猛地一激淩,自個兒已經站在最前頭了,隔著玻璃,是銀行辦事員稍帶著不滿的臉。但這臉在老張看來格外地親切。他憨笑著不迭地點頭,把右手往外掏,情急之中竟忘了出門時自己對大而深的口袋還不放心,把袋口縫細了些,隻留下能供一隻拳頭進出的口子。一時扯不出來,麵前辦事員又催著,半弓著身子,撕了縫著的線。把錢拿出來時,他臉漲得赤紅,額上竟微微濕了一層。

他點著頭朝辦事員,可能也是朝後麵排著隊的人表示道歉,同時雙手捧著那疊挺直的鈔票、身份證,還有一張來之前就仔細寫好的要收錢的賬號、收款人的名字、地址之類的紙。他到銀行彙過錢,有經驗,銀行人多,最好先寫清楚,免得他捏著筆歪歪扭扭寫著這些信息時,其它人不耐煩,一不耐煩,老張心裏就慌,一慌手就抖得更厲害,那字就歪得辦事員認不出,沒準要對他發脾氣呀。

銀行的辦事員接了東西,老張直著眼看他,等著他象往常那樣,把一張憑據之類的紙和身份證推回來,他拿了這兩樣東西,就可以輕鬆地出銀行,心裏頭一件事放下了,身上的錢穩穩彙出去,別提多自在啦。

但這回辦事員沒有把老張要的東西推出來,他把錢連續在放在驗鈔機上試了幾遍,一雙手又不住地摩挲著那錢,然後抬起頭直盯著老張,看了他好一會兒,好像在審視老張是個怎樣的人。老張讓他一盯就慌,以為還有什麼手續不齊全,不住地點頭微笑。辦事員手指在那疊鈔票上點了點,說,是假錢。

假錢?老張嚇了一跳,重複了一句,立即踮了腳尖,把頭臉壓在玻璃上,仿佛要把頭鑽過去看個清楚,哪一張哪一張?

全部是假的?辦事員提高聲音。

老張呆愣愣地看著辦事員一張一合的嘴唇,覺得挺滑稽的,他在說什麼哪,這個時候還有心開玩笑?他想笑,但嘴唇一扯,卻扯出哭的樣兒來,不住地哆嗦著。辦事員拿一個印章往他的錢上砰砰地蓋著印,好像拿鐵錘咚咚地在他的天靈蓋上砸。

不知什麼時候,老張讓後麵的人擠出隊外,他看看手上辦事員給的那張什麼憑據之類的東西和身份證,突然大夢初醒般,往剛才的窗口撲去,帶著哭腔地喊著,哎,我的錢哪,我的錢哪。

排最前麵的兩個人讓他撲了個趔趄,但都挺同情他,也沒說什麼,隻是稍稍站開了些。老張很快站到最前麵,上半身撲到窗口前,大哥,我的錢呢?我的錢呢?一千八百塊錢哪!

錢是假的。辦事員也挺無奈。

怎麼能全是假的?你不肯幫我彙,也要把錢還給我呀?他腰身極其靈活地轉過臉,扯住後麵一個中年人,大哥,您行行好,我剛剛把錢給他的,您是看見的,是不是?似乎也不需要那中年人的回答,立即轉回臉,把手伸進窗口,光天化日,你把錢還給我呀。

辦事員終於忍不住,臉色鐵青地站起來,你要鬧事呀,假鈔是要沒收的你知不知道?我都蓋了印章啦。他拿起那疊鈔票朝老張揚著。老張的錢,新挺挺的錢,每一張都蓋著一個印。老張一向對印有種敬畏感,他蔫著臉低下頭。後麵的幾個人趁著這空檔,輕輕一擠,他就遊離在人群之外了。

老張抱著腦袋在銀行最角落的椅子上蜷著,不知在苦苦思索著這錢怎麼就是假的,還是想著怎麼樣讓那錢回來,那可是他將近半年的收入哪。

老張到城裏打工有三個年頭了。他年近四十才成了家,成家後兩年才有了個兒子,兒子長到五歲時,老張和老婆覺得在農村種菜種穀子,除了吃飽肚皮,其它的什麼也幹不了。眼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要上學,要吃要穿,爛的屋頂要修,老婆還想要一兩件能走親戚的新衣,這些田裏都抓撓不出來。那年過年時,村裏在外麵打工的人回來了,都說在外頭再苦也比把鋤頭掘爛在田裏要好。

那一年過完春節,老張就跟著村裏幾個在城裏打工的人出來了。老張不年輕了,又沒技術,經過老鄉的介紹,在建築工地幹扛泥沙的雜活。幹活的時間長了,認識的包工頭就多,誰需要了誰來喊他去幹活。前兩年春節,老張都回家。在火車站睡了幾夜,擠得渾身上下每一處骨頭仿佛都散散地變了形,有一次把裝著給老婆、兒子和爸買的禮物的那個袋子擠丟了。來回的花銷車費加起來幾乎要抵上老張一個月幹活的收入。今年,老張跟幾個老鄉學乖了,過年不回家,車費省下來,幾個老鄉好好在城裏四處逛逛,也過個輕鬆年。隻把錢彙回家去。再說,過年了,各家各戶忙起來,說不定還能攬到搬雜物,清理垃圾之類的零活,掙些外快。等一時找不著活的時節,再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