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喝茶!喝,我用過了。眾人半伸著手掌,互相客氣地謙讓著。
小小的茶幾上,一個橢圓的大茶盤,幾杯琥珀色的茶繚繞著霧氣和清香,顯出幾分悠閑,與這敞亮的辦公室的氣氛甚是和諧。現在正是單位平日的一般情形和例行茶話會。幾個半老徐娘,兩個大姑娘,兩個小夥子,熱熱鬧鬧,慢慢悠悠地喝著茶,聊著天,打發著時光。在這個小鎮裏,他們屬於幸運的一群,都在某一部門裏占了一席之位。這些部門極少有忙碌的時候,他們拿著固定的工資,過著平靜而令人感覺安穩的生活。生活的海平麵有時也會濺起幾朵讓人神經興奮的水花,那大多數是領工資或發獎金的時候。
正值盛夏,整座辦公大樓也顯得安靜而慵懶。將整個身體以最舒適的姿勢搭拉在沙發上、藤椅上,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白花花的陽光,想象著外麵熱浪在翻騰,一縷茶香,幾句家常,讓人更心滿意足,昏昏欲睡。
房間一角隻有一個人顯得異常清醒,大腦正處於興奮狀態之中。但她此時表情卻靜靜的,捧著一本書,幾乎把頭埋進去。她靜得就像屋裏一個固定的擺設,習以為常地放置在某個地方,人們可以準確地繞過去而絕對視而不見。她似乎很滿意被人遺忘,久久地、神態安祥地,甚至是麵帶微笑隱居在自己的小天地裏。
也許空氣過於慵懶,過於無所事事;也許純粹出於偶然的一個念頭,茶會裏有一個人突然很客氣地向屋角的她打招呼,白茵,喝茶吧。
白茵依然埋著頭,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世界裏。這本舞蹈教材不愧是名師編寫,正規出版社出版的,人物的舞蹈動作顯得優美流暢。此時,她為傳說中美麗的敦煌壁舞蹈所迷醉。那古典秀逸的韻味,窈窕柔軟的身段,飄飄欲飛的衣帶,反彈著的琵琶,優美流暢的動作……白茵的思想漸漸天馬行空起來,自己漸漸成為壁畫中的一名舞者,用整個身體,整個靈魂在舞動,訴說盛唐的富麗與靈動。
白茵,看什麼哪?魂魄都讓勾走了?張月華提高嗓門,語氣裏摻著一絲不滿。
啊?白茵嚇了一跳,被生生拉回了現實,表情和思維一下子轉不彎來,顯得有些呆相。
人家讓你喝茶呢。張月華斜著眼睛,懶懶地說。又自顧自嘀咕著,假正經,不就為了爭先進麼?
別是想男朋友癡迷了吧。已有兩個孩子的吳君瑜對這種事卻是異常敏感、關心。哎,最近阿超那小子怎麼不見蹤影,吵架啦?未等白茵接嘴,她又高高興興地問。
白茵沒多辯解,隻向大家點了點頭,喝,你們請。說完,又埋下頭去。
這輕描淡寫的態度讓大家感到不痛快,一時各自悶悶喝茶,一陣茶杯的磕碰聲後,各各無話,似乎都陷入了深思。
白茵這丫頭年紀輕輕的,本是不知深淺,該由單位裏老一輩教訓教訓的年齡。但她入單位兩年了,始終行動怪異,整日不聲不響,甚至讓人感到捉摸不透。如果白茵跟別人一樣,一進單位就識相地融入這個家庭,高高興興地跟大家喝茶聊天,每天不急不躁地等待牆上的掛鍾走到可以下班的位置;如果她也謙虛地向“前輩”學習,學會吆三喝四地摔牌,撲克一摸就消磨半天。她就會像一滴水溶入大海一樣毫無痕跡,每天擁有一份大眾化的快樂,別人看她的目光將會是平靜而親切的。問題是白茵從進入單位起就背來厚厚一摞什麼書,既不聊天,更不摸撲克,似乎永遠站在人群之外,用一圈無形的柵欄自己圍了一個小天地。每天捧著一本書,沉默地偏占一隅,這就顯得格外突出了。突出總要引起人的注意、揣測,總讓人感到不舒服,不親切。
是白茵有過硬的後台嗎?不像,也沒見她對誰擺過架子,也沒聽過她有什麼了不得的親朋好友,進單位兩年了,也不見領導有格外的“關心”。況且張月華也打探過了,白茵的“出身”很平凡。或是因為她性格孤僻,這似乎也說不通。無論碰到單位裏的頭頭,還是搞衛生的阿婆,白茵一律親切地微笑、點頭、打招呼。誰不便時,她幫忙打個水,印份文件,倒桶垃圾,開個門,傳個話什麼的,倒是熱熱情情的,毫不計較。遇到不懂的,也大哥大姐喚得甜甜的,帶著問題誠誠懇懇聽你講,誰都忍不住細細教給她。看來,這小妮是不甘心這位子,要進修,要爭先進,往上爬。這便讓人不敢忽視了,這“重視”中帶了點敵意和擔憂。這圈子裏的人誰不是安安份份地呆著,她這不是公雞想飛上枝頭作鳳凰麼?這可在單位這潭平靜的水麵吹過一層少見的漣漪,不是等於向平靜挑戰麼?這是很不受人歡迎的。
令人振奮的鍾聲一敲過,辦公室裏便一陣小小的騷動,拉椅子的,收提包的,整衣服的,還有照照小鏡子理理發絲的。然後很快又平靜下來,一雙雙匆忙的腳各奔向自己的窩。
白茵有些不舍地合上書,在抽屜裏放好。邊往外走腦裏還飄飛著五彩的裙帶,回蕩著婉轉的琵琶。
茵!阿超雙手插在褲兜裏,頗瀟灑地半斜著腳,站在單位門口,顯然想給茵一個驚喜,他想象著茵見到他會是如何激動。
你怎麼來啦?也不通知一聲。白茵倒是很平靜,見人還多,低低問了一句。
怎麼,我不能來?阿超見起不到預期的效果,有些掃興。
一起走走吧。白茵說著,轉身上了單位花壇間的林蔭道。
後麵的吳君瑜向張月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兩人便靠在一起,邊熱烈嘀咕著什麼,邊向白茵他們回望了幾眼。
茵,我都出差兩個星期了,今天想給你一個驚喜,怎麼,也沒見你熱烈擁抱,不想我嗎?阿超勾過頭,看著白茵的眼睛,半抱怨半開玩笑的。
白茵淡淡笑了一笑,讓我在大庭廣眾下卿卿我我,大呼小叫的,我可做不來。
好啦,你還是這麼不浪漫,都什麼年代了。我們去吃飯。阿超親昵地摟過白茵的腰,細腰美人,走吧。
白茵沒有像阿超想象的,靠在他的肩膀上,而是下意識地閃了閃身子,顯得有點心不在焉,仿佛不習慣阿超這過於親熱的動作。阿超畢竟認識白茵很長時間了,如此細微的疏遠,他感覺到了,心稍稍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