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順斜著身子,隻謹謹慎慎地占了凳子的一個角,也不敢坐穩,搓著一雙粗得嘩啦響的大手,漲紅了糙糙黑黑的臉,喃喃地說,四嬸子,再幫襯十塊錢,孩子燙得厲害,得買上幾個藥片兒……
四嬸子那笑容當時就僵在臉上了,茶水也不續了,一個雕像似的在那兒沉默著。王安順抓了幾把幹草似的頭發,越發扭捏起來,含糊不清地歎著氣,四嬸子,你看,這又麻煩你了,實實是最近不順利。這陣子,連砍下的一捆捆青青翠翠的竹子也擱著無人瞅,說是咱們這地方交通不方便,城裏查證件又查得嚴,人家說是運費比竹子還貴,你看。
四嬸子歎了一口氣,也不單是錢的事兒,這年頭,十塊錢算錢嗎?隻是這樣下去總不是法子。
四嬸子說得沒錯,在這個手機、私家車滿世界喧鬧的年頭,十塊錢隻能算小孩子的零花錢,但這樣下去確不是法子。這半年來,他王安順已有好幾次向四嬸子討“零錢”了,但就連這零錢也還不上,誰叫他是老寨裏的人家。至於他家裏的難處,他還用得開口嗎?單想想他現在還住在老寨裏,心裏就明白了。
手裏緊緊攥著討來的十塊錢,王安順把頭勾得低低地走路,冷不防一腳踢中了老寨門那斑駁不堪的石階。他媽的!他低低罵了一句,隨口吐了一口濃痰,一腳跨進老寨裏。進了老寨,王安順就不知不覺把頭揚起來了,呼吸似乎也順暢了些。
老寨有四四方方,搖搖欲墜的寨牆,七八條巷子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樣的幽暗靜默。在巷頭望進去,巷尾就成了一團灰黑的東西。東邊一個水井,西邊一台石磨,中間一個老祠堂。想當初,老寨還不是老寨的那陣子,井邊整天嘩嘩啦啦濺著晶晶的水花,嘻嘻哈哈蕩著小媳婦、大姑娘的笑。悶悶的夏夜,寨裏的狗對著天上的圓月直著嗓子吠,寨裏的人聚在石磨邊那棵老樹下,搖著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嘮嗑著。這才多長時間,水井邊長滿了青苔,石磨也歪了斜了,滿是鳥糞。王安順搖搖頭,滿是疑惑,這世道咋整的?
走過冷冷清清的祠堂,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凹凸不平的巷子,他的手不敢扒拉著牆,一扒拉,牆上幹枯的青苔混著幹枯的泥沙就刷刷啦啦地往下掉,牆上四四方方的窗洞深深的,網滿了蛛絲。走入老寨,世界似乎一下子沉靜下來,與世隔絕了,這老寨至今怕隻有十來戶人家了吧。聽到腳步聲,王安順的女人桂蘭抬起蠟黃的臉,捏著繡花針的手也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問,借著了嗎?在一邊的大女兒妮子也停住了飛針走線,略顯擔心地睜著眼睛。王安順也不回答,徑直進了屋,從破草席上抱了兒子。他女人忙拿了件破衣服給兒子披上,抱上兒子,接過被王安順捏得黑乎乎的票子,朝赤腳醫生福利家急急直去。妮子一直目送娘的身影拐過巷口,才咬了咬嘴唇,重新低下頭去。
王安順拿過妮子用過的作業本,撕了一角,捏了小撮煙絲卷起,慢吞吞地吸納吐出了。妮子對他不滿地盯了很長時間,哀怨地穿著針,他也沒察覺。他正凝神注視著他的寶貝肥豬,仿佛看到了某種幸福的前景和希望。眼前這肥豬腦袋和屁股都圓滾滾、油亮亮!不枉王安順幾個月來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割豬草,撿菜葉。王安順這時心裏琢磨著,再過兩個月,這肥豬就換成嘩啦嘩啦脆響的鈔票,剛能墊上小兒子的學費,順便把上學期欠下的學費也還上。至於妮子,是個小丫頭,也念到初二了,比她老子多念了一倍啦,讓她回家繡花,貼補家用。這樣想著,嘴裏的煙氣就吐得更歡了。妮子看著爸爸弓著的後背和花白的腦袋,心裏明了爸爸的主意。可她也想上學,她可不願再像父母一樣生活無著。她從小看慣了父母對生活的束手無策,聽慣了他們的哎聲歎氣。她不喜歡住在老寨裏,老寨靜得有些可怕,空空洞洞的,晚上就亮著幾點暈黃的光。班裏那些同學都住在新寨裏,他們的屋子亮亮堂堂、高高大大。老師說,有知識才有出息。她想當有出息的人,初一、初二是她拚命撿破銅爛鐵、繡花、纏著爹再加上老師的幫忙才上完的,眼看初三爹是無論如何也不讓上了。妮子拚命想多繡花,多拿點工錢,可偏偏夏季是淡季,沒有好點的羊毛衣可以繡。她揉揉發酸的眼睛,腦裏浮現上學期那些快樂的日子。這動人的場景激勵著她,便低下頭,繼續飛針走線。
給兒子抓藥回來了,桂蘭從貼身衣兜裏摸出皺巴巴幾張票子,還剩三塊多,要不買點肉吧,孩子一個月沒見油腥了。桂蘭說話的聲音低低的,商量著。
王安順奪過鈔票,就隻知道吃,吃了明天還有嗎?我自有用,女人就是見識短。桂蘭知道他又想買六合彩,又做起了發財夢。這老寨裏的人家誰不做著發財夢呢,可誰不是越來越窮,歪門邪道的錢是好掙的麼?桂蘭把這些話在心中掂量了幾翻,終於沒說過口,默默地拌豬食去了。
桂蘭想的沒錯,王安順又做起了發財夢。幾年前,六合彩風刮到這片土地上,老寨、新寨裏富的、窮的都做起了發財夢,夢想著在一夜之間好運降臨,從此衣食無憂。雖然幸運之神忽略了狂熱的人們,他們在這方麵都表現了驚人的耐心和頑強,大有不屈不撓的架勢,大概是心中有“希望”吧。王安順也一樣,去年榨幹了汗水養了兩頭大肥豬,就被六合彩一點一點地榨幹,現在,娃兒們在學校裏還欠著幾期學費。王安順沒後悔買碼,隻怪自己財運不好,命運不濟。要不,中一個特碼賠40倍,中一個小碼賠7倍,中一三連碼賠90倍,這樣的美事,他王安順怎麼就一次也沒買中。今天買,說不定運氣到了,就買中了。王安順又打起了小算盤,三塊錢,如果其中一塊錢買中特碼或連碼,幾十塊錢不就到手了麼,要是運氣好再贏上幾次,吃肉還成問題麼。
王安順咬著筆尖兒,揣摩了許久,才決定買兒子的歲數(他的發燒不是無緣無故的,或許是某些神示)、今天的日期和養肥豬的月數,然後歪歪扭扭而又滿懷希望地寫下幾個數字,然後是激動人心的等待開碼的時刻。
三塊錢又成了六合彩采摘有果實中極小的一顆。王安順便和巷口的張寡婦一同拍著大腿,長呼短歎起來。張寡婦三十歲上就送走了男人,拉扯著四個孩子,日子過得淒淒惶惶的。村委會見她確實可憐,讓她欠著債承包了一個大魚池,借以養家。她便背著藍子,頂日冒雨地割草喂魚,可一年下來,所收入的一點錢,也全無私地捐獻給了六合彩,讓村裏的人又憐又氣。幾個孩子泥娃一般,整天在外打滾,生活能力也強,隨便抓拉著什麼就能填飽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