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還不錯,我對著鏡子中的男孩打了個口哨,擠擠眉眼,滿意地整了整那個金黃色的爆炸頭。沒錯,鏡中的我是帥氣的,有性格的。但我突然想起,再過兩個小時,我得把這個辛辛苦苦才定型的爆炸頭老老實實地包在灰色的工作帽中,沮喪就像團棉花,裹得我透不過氣。這到底算什麼事呢,這正是我最瀟灑的年齡,卻要幹這樣沒出息的工作。

剛出來實習那陣子,見那麼多廠家到學校裏去招人時就覺得社會上那些人瞎緊張,什麼一不留神就下崗,什麼下了崗就難再就業了,都是人們自己緊張出來的。這不,我們剛要實習,還沒畢業呢,這有這麼多人爭著要。我想,這回我要好好幹點事,好好掙點錢。那時花費起來就瀟灑多了,不必再捏著父母寄來的幾張簿簿的票子發愁,不必跟他們要點生活費就得硬著頭殼聽一大堆關於節約,關於走正道的說教。

當然,我不單單要個工作嫌點錢這樣的小打小鬧而已,心裏也是有誌向的。問我誌向是什麼?別的都可以說,這個,是我最隱密,最重要的事,不是輕輕巧巧就能露風的。讓我好好奮鬥出點成績,大家看著就是了。於是,我把資料印了幾十份,一個廠家一個廠家地發。

沒想到大部分廠家有眼無珠,竟對我的資料視而不見,連個回話也沒給。我想,一定是那些招聘的人不負責任,沒有好好看我的資料。現在的社會是這樣的,這我倒能看得透。不過,還是有幾家廠子給我回了電話,說是隨時歡迎我,當然這還得我高興呢。爸媽一聽說有廠家給我電話就瞎興奮,說什麼快點答應人家,有工作就顧了,先安穩下來再說。他們不懂,好像那些廠都是救命稻草。雖然有幾個廠家打電話來,但那都是小廠,工資低,工作時間又長,能出頭麼?我不著急,等著更好的機會。

果然,幾家老師反映說不錯的廠也打了電話來,這一回我可得好好選選。沒想到這些廠一大點兒就苛刻起來,說是要第二次麵試。麵試就麵試,也不枉了我這形象。我先去了自己最得意的名牌公司,可那些招聘的人竟對我的活力和灑脫視而不見,皺著眉頭說我太瘦弱了,看起來精神不好。簡直是土包子,什麼瘦弱,這是當今的潮流,一點也不開化,這樣的公司不進也罷,真不知怎麼擠上名牌公司的行列的。我應聘的也不是泥水匠,要粗身板粗力氣。去了另一家公司,一開口就問我有什麼特長,這可把我問住了,問這個幹什麼呢。在大學裏那些團體全是騙人的,還不是混張文憑算了。不過,我交朋友和花錢倒是很不錯的,但我知道他們一定不會把這個當作特長。都是固執的東西,不懂得這樣的特長在現在是很吃香的。一個人沒有過硬的交際能力,怎麼在這種大都市立腳?

就這樣挑來挑去的,我來到現在這家公司。本來我不是很滿意的,但招工的廠家越來越少了。算了,反正先拿它幾個月工資再說,這才是當務之急。有多少成功人士開始也是從小工幹勁起的。再說,這家廠還算是有點小名氣的。

沒想到,一來到這裏,它就讓我大吃一驚。公司竟讓我幹後勤!還說什麼先幹著,表現好了會重新調整的。說的是什麼話,讓我麵試了兩次就是當後勤來了,說白了就是幹雜活的,這會有什麼表現好與不好的,基本可以說連表現的機會都沒有。不成,我絕不能幹這種活。當天,我就往家裏打了電話,說要離開這兒,讓家裏再彙一些生活費,我會找到更好的工作。

爸媽一聽說我要走,仿佛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搶著電話輪流向我說教,說現在連研究生都在洗碗拖地,你一個大專生幹後勤怎麼了,還算抬舉你了。誰不是從頭幹起的?難道沒學會走路就想跑步了,你從小沒吃過苦,是不知道社會有多難的。工資也算高的了,在家村,種半年的菜指不定還賣不出一兩個月的錢。不行,一定要好好幹下去,你是幸運的了,有很多人大學畢業在家裏發呆呢……

又是那老一套,還有小學生在當老板呢,我大專生怎麼啦。這公司不會用人,在這裏傻瓜似的從頭幹起,誰都不會想起你。但爸媽可不管這一套,他們隻要我安安穩穩地幹下去,不理會我多厭煩這裏。

我歎著氣轉著眼睛想辦法,一轉就瞄到床頭那鬧鍾。哎呀,換班時間到了,不能再想那麼多了,要是走慢點,說不定這個月的獎金就泡湯了,到時又得心情惡劣好些天。不管我多厭煩這工作,獎金可沒人會厭煩。我抓起工作帽,輕輕地戴在頭上,心疼地拉了拉帽沿,想象著那金黃色的直豎著的頭發一定憋悶得慌。

“喂,把那個箱子挪開,怎麼搞的,把過道都塞住了。”我邊走邊小心地整著帽子,以使它對發型的傷害程度減到最低,有人冷不丁地高聲喊起來。我下意識地抬起頭,喊人的是主管,令我驚訝的是他的目光直盯著我。“喂,喊你呢。”他竟滿臉怒色地指著我,說完,頭也不回地扭身而走。這一下我回過神了,頓時恨得牙癢癢的,我剛剛換班來呢,也不問個清楚。那是上一班的後勤沒幹好,憑什麼要我來弄,還對我指手劃腳的。我不去看那個箱子,氣呼呼地衝進洗水間,想在裏麵故意賴一會兒。

一進洗手間,我就把水龍頭三旋兩轉地扭到盡頭,水衝得嘩嘩直響,這樣我心裏就好受了一些。我習慣性地抬起頭,看著洗手盆上那個大鏡子,細細地觀察起自己。——平時,我在隻在這鏡子前簡單地整理一下——這一細看,我就呆了。天,我怎麼這個樣子,灰色的工作帽,把一頭前衛的發全掩住了,使我看起來簡直像個小和尚。灰色的工作服,寬寬鬆鬆地套在我身上,顯得滑稽極了。我感到自己仿佛三四十歲了,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害怕。我怎麼就成了這幅樣子,並且還要看人家的臉色。主管的臉和那根手指在我麵前不停地晃動著。

不行,這沒有一點光彩,沒有一點意思的日子怎麼能過下去,我得跳槽。最後,我拍散了從水龍頭直衝出來的水,狠狠地對鏡子裏的自己說。再這樣下去,我的棱角呀,誌氣就會消失得幹幹淨淨。那一輩子……我不敢再想,頭皮裏像爬著千萬隻小蟲子,一陣陣發麻。

我得走,不過對爸媽暫時保密,免得他們又嘮嘮叨叨的讓我走不成。決心一下,我渾身輕飄飄著,哼起了小曲,並把頭上那頂灰不溜秋的帽子拿下來,欣賞著那個我百看不厭的發型,邊用手輕輕地挑起幾根被帽子壓彎的頭發。突然,我的手停頓在半空,我想起了一個挺嚴重的問題,如果就走,我去哪裏呢?現在,我是住在廠裏宿舍裏,吃著食堂裏的飯——飯錢由工資裏扣除——身上就剩下前段時間找工作時爸媽寄過來的一點錢,到外麵住幾天旅館都不夠。總不能打電話到家裏吧,那一切就都露餡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對了,這個時候可就用得著我的特長了。我把所有的朋友考慮了一遍,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不是找工作時各顧自的忘記留下聯係方式,就是不在同一座城市,也有一些雖然也在這個城市,但也幹著後勤之類的工作,我再去找他們可就沒什麼意思了。

“喂,你到底是在上廁所還是在找借口偷懶?”一個冷冷的聲音驚醒了我,主管已站在洗水間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正在嘩嘩響的水龍頭。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洗手間裏已經呆了很久。看著主管那居高臨下的眼睛,我心裏的火就往上冒。不過,我得管住自己,在我還沒想出到哪裏落腳以前,我就暫時忍你一會兒,我還想拿回我這個月的工資呢。於是,我忙戴上帽子,裝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側著身子從主管身邊走過去,去推過道上那個箱子。

推著推著,我腦子裏靈光一閃,我怎麼就沒想到丹呢,前兩天我不值夜班的時候我們還在一起呢。從大一到現在我們一直在一起,這算是很長久的一份感情了,我的同學都說我還挺專一的。也是,如今大學裏一年換一個甚至是幾個男女朋友的多了是,倒是像我們保持這麼長時間的很少了。很幸運,丹就在不遠處工作,她找了一個舞蹈教練的工作,工作輕鬆,工資又高,自己在外麵租了房子。哎,誰讓她是學校的文藝骨幹,而我什麼都不是呢。想到這,我箱子不推了,拉過來坐在屁股下,興衝衝地想象著我甩掉灰帽子辭職時該是多麼揚眉吐氣。

丹果然很歡迎我,說幹什麼後勤,不會有什麼出息的,早就該不幹了。這麼大的城市,工作的機會有的是,我正愁這兒房間多了一些,沒個伴呢。我暗喜著,這份暗喜還含著一些別的東西,現在我可是遇難來投她的,跟她住在一起可算是名正言順的。我曾為了這樣的機會大傷腦筋,沒想到就這麼輕易成功。這一暗喜,把我剛剛在工廠辭職時,主管竟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時沮喪完全消去了。哼,那樣的破工作,算什麼呢,丹說得對,幹什麼後勤,白白浪費我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