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輕輕接過去,一轉身便放在角落裏了,低低嘀咕了一句,家裏守著個活寡婦,就該這樣走黴運。
這是說得極輕的一句,卻隱隱飄進阿芝的耳裏,頓時如雷轟一般。她咬住發抖的嘴唇,未踏進房門檻,眼角的淚已止不住滑落下來,肩膀劇烈地抽動著。恨自己不爭氣的男人,染上可咒的毒癮,弄得妻離子散。當初,阿芝看上他是個英俊瀟灑的大公子哥,老獨黑著臉反對得很是厲害。如今自食了苦果,倒是老獨在她背後默默撐著。媽是一輩子順從慣了的,從未有過自個兒的主意,對女兒的艱難隻有暗自傷心,她認為這隻能怨阿芝的命。
回到娘家一個多月來,哪天不是忍氣吞聲,飯桌上是沉悶得令人難熬。阿芝是有兩個錢的,也沒少往娘家拿,嫂子不是不知道。但嫂子不稀罕那幾張票子,她相信村裏人講的,阿芝是個不幸的人,注定會為這個家帶來不幸。
爸,要不,我和小虎他們搬到前寨去——前寨有以前的老屋子,幾年前搬出來後,就一直空著,還算敞亮——老獨中午回家時,阿芝紅著眼睛湊到他跟前,嗚咽著。這樣也好,彼此清靜些。老獨眯著眼睛吐了一口煙霧,點了點頭。
阿芝當下就收拾了東西。沒想到對秀娥一說,秀娥頓時變了臉色,阿芝,我秀娥就是再毒,也餓不了你這半家子。還是你人高貴,嫌我做的飯不好,睡不穩,嫌我聒噪你了。
嫂子,沒那意思。阿芝陪著笑,就這半家子,添的亂夠多了,彼此也方便些。
方便!住在這不方便?秀娥的臉漲成豬肝色,這是成心讓外人笑話我秀娥,這樣一家人起兩個灶做飯,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秀娥沒了人性。這是存心讓我裏外不是人!這才是秀娥真正在意的。
秀娥有些撒潑,但所說也不無道理。一家子,好端端就燒起兩個爐灶,分兩個鍋做飯,準會是人們飯後茶餘的好談資,眾人的唾沫能掩死人。秀娥潑是潑,麵子還是頂要緊的。
老獨不是沒想過這點,但這麼多年來,他習慣了按自個意願辦事,對別人的看法看得淡了,沒想到秀娥如此在意。
阿芝不再談分開做飯的事。想起前段時間張羅在鎮子上找工作的事,看來刻不容緩,早一點找到工作搬過去,早一點省心。好在阿芝念的書多,人也聰明,找工作估計不難。
日子照樣磕磕碰碰地過。阿芝每天奔忙於村子和小鎮的那條黃塵飛揚的小道。老獨照例在鋤頭一端晃蕩著一個水壺,拖著唯一不離身的影子,在田裏敲敲打打,掀掀翻翻的,隻是更少言寡語,手指和幾顆老牙拜煙所賜,更明顯地黃起來。
一天,阿芝從鎮上回來,一改平日黃黃的焉樣,揚著流光溢彩的臉,仿佛一朵吸足了露水的花兒,精神昂揚。她吆喝著兩個小夥子,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大箱子搬進門檻。
老獨和秀娥臉上眼裏全掛滿了問號。
阿芝似乎在一個上午的時間就找回了少女的活潑,朗聲說,爸、嫂子,我找到工作了,待遇也不錯,連房子也找好了,過兩天就搬到鎮上去。
秀娥閃出難得一見的笑容,這笑容像在長久的梅雨天過後,灰黑的天空終於透出的一絲燦爛的光線,讓人感到舒暢、親切而溫暖。
老獨則心滿意足地蹲到角落裏,嘴裏那口煙,吸納得很是順暢了。
但接下來,隨著箱子的打開,秀娥的臉重新恢複到烏雲密布。大費周章帶回來的竟是這種沒用的貨色,仿佛是閑養著的一隻既不會捉老鼠又不懂得乖巧的花貓,整日隻會喵喵地聒噪或成為腳下的障礙物。她轉過身,縫自己的衣領去了。
一向穩重的老獨在箱子打開的一瞬卻差點失態地躍起來。一架揚琴,想了幾十年而得不到的東西就在眼前。他扔掉半截煙頭,把一雙粗糙的老手在衣服上不知所措地搓了搓,試探地,小心翼翼地去撫摸發亮的琴弦,仿佛那是一件極精致易碎的水晶製品。
阿芝得意洋洋地靠在揚琴邊,看著老獨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地活泛起來,心裏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酸辣。
老獨年輕時是曾跟過幾年戲班子的,能把笛子、喇叭、揚琴等耍得讓人叫板。特別是對揚琴,老獨更是情有獨鍾。敲起揚琴時,手腕舞蹈般在琴弦上翻飛,搖頭晃腦,一副人不醉我自醉的神情,琴聲如流水行雲。戲班子散後,老獨摸不到揚琴,常空落落地盯著雙手發呆。但空落歸空落,發發愣也就算了,還得老老實實扛上鋤頭。那年月,除了戲班子必備,揚琴是有錢人的玩意。
那天,老獨幾十年來第一次沒出田,整天都在叮叮咚咚地調弦、試音,甚至有幾次高高興興地招呼孫子們一同欣賞。
幾天後,阿芝雇了一輛拖拉機,把雜七雜八的東西搬上去,用出門旅遊的歡暢高聲道別,我走了啊,嫂子。
再住兩天吧。
啊,不了,我明天要上班的呀,有空到鎮上轉轉,也圖個新鮮嘛。
哎,一定去,一定去。秀娥笑眯眯地揚著手。姑嫂前嫌盡棄,戀戀不舍地分了手。就在這當兒,秀娥感覺腰是一點也不痛了,滿心暢快。阿芝在鎮上找了工作,把家搬過去是理所當然的,再不會有一家人在同個村內起兩個爐灶之嫌。
有了揚琴,老獨的生活似乎一下子有了色彩。接下來的日子,老獨把去田裏啄地的時間很慷慨地分了一半給那架揚琴。它像是可極為尊貴而霸道的寵物,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主人的溺愛。
然而,這寵物在秀娥的眼裏是令人厭煩,令人憎惡的。開始幾天,孫子們圍在老獨的揚琴邊,昂著大大小小的腦瓜,好奇地聽著,家裏靜多了,秀娥少費了不少力氣去訓斥、吆喝,倒也圖個安逸。雖則她半點聽不出那叮叮咚咚的聲響有什麼順耳之處,但她自顧忙自己的事,也還相安無事。
幾天後,那群嘰嘰喳喳的小毛頭似乎已竭盡了耐心,在這叮叮咚咚的聲調裏再找不到新奇之處,便紛紛失去了興趣,照樣地撒歡追逐,照樣地掀桌倒凳,照樣地哭哭鬧鬧。以致於秀娥又不得不整日唬著臉,與這幫小毛孩周旋了。老獨倒是絲毫不受影響,繼續醉心他的琴音。秀娥覺得那聲音現在不但是沒用而且可厭了。
秀娥忙著的時候,一聽到揚琴,心裏就像有條蟲子在抓撓,莫名地煩躁。但畢竟是公爹,秀娥還有點顧忌,沒有明說,隻是抿著嘴忍耐著,思量著這玩意兒也許就圖個新鮮,先讓他熱熱乎乎摸碰兩天,過了這陣勁兒,也是擱置起來的。男人在外頭,田裏的草要除,地要翻,瓜果要收,全靠公爹,他一個老人,不會不明白這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