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獨本來不叫老獨的,至於叫什麼,誰也不願費腦子去琢磨,興許老獨自個兒也忘了。老獨這名兒是鄉親們一起叫出來的。老獨年輕的時候,就愛一個人上集,一個人下田,一個人趕路。誰幹什麼事不願有個伴兒呢,可老獨就不。後來,他娶了媳婦,生了兒女,還是那個癖,獨個兒抽煙,獨個兒掂量著什麼,就像一隻獨飛的雁。日子長了,鄉親們見了他便老獨老獨地喊,喊得親切,他便哎哎地答應著,這名頭就自然地代替了本來的名字。

老獨今年六十三了,還是獨來獨往的,既不和村裏的老頭們湊一堆兒嘮嗑,也不曾走近過村頭老人們的撲克攤。這不,六月的日頭當空照,老獨的活兒到一段落了,獨個兒坐在田頭吐煙圈,屁股後放著老伴前半晌送來的水壺。鄰家張老頭鋤頭一端吊著個籃子,一晃一晃地走來,遠遠地招呼,哎,老獨,還不回呀,肚子受得住?

回。老獨這麼應了一聲,拍拍屁股,把鋤頭搭在肩上,晃蕩著水壺慢慢悠悠地走了。

進了門,女兒阿芝接鋤頭,爸,累了吧,桌上有稀粥,先喝碗墊墊肚子。老獨點點頭,目光在女兒身上愛撫地繞了一圈,轉身搓手上的泥。

啪!廚房裏什麼東西摔碎了。哎呀呀,真真晦氣,好好一個碗就被我摔了,我這日子是越過越糟心。就我這雙賤手,侍候這一大茬人,是侍候不起呀。那酸溜溜的說話聲似乎比東西的碎裂聲更尖銳。

老獨搓著的手停了下來。阿芝頓時漲紅了臉,忙放好鋤頭,低著頭匆匆拿起掃把走進廚房。媳婦秀娥黑著個臉,端著一盤青菜扭身而出。老伴隻顧低著頭燒火。

老獨招呼外孫和內孫們坐好,呼嚕呼嚕喝起稀粥來。秀娥對他點了個頭,算是招呼,坐下來端起飯碗自顧自地扒拉開了。

老獨伸頭探了探廚房,阿芝和老伴擦著手,端著碗湊過來了。圓桌已圍得滿滿的,孫子們挪了挪,給老伴挪出個位子,阿芝便站著夾菜。秀娥高聲說,阿芝,我的位子讓你坐吧,身子卻穩穩地沒動半分。阿芝連忙推辭,不用,不用,我夠得著。說著夾了菜,退到角落裏吃去了。

老獨抬頭望了女兒一眼,又低下頭呼嚕起稀粥。一時間,廳裏隻有筷子碰著碗沿的聲音和稍有抑製的咀嚼聲。仿佛全家正各各忙著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隻有蒼蠅的嗡嗡聲偶爾把這張沉默的網撞出一兩個小洞。

夏日鄉村的夜寂靜而熱鬧,各個窗口的光相繼而滅,一間間老屋漸次靜寂下來。周圍的田野卻開始熱鬧,蛙聲蟲鳴交織成一片罩住整個村子。這本是野趣橫生,催人安眠的天籟之音,在心存煩躁之人聽來卻猶如雜亂的聒噪,聽在耳裏,響在心房,平添一份焦灼與無奈。

老獨像一尊雕像蹲在廳角,含著一根紙煙,火星一明一滅,在黑暗裏格外顯眼。當火星亮亮的一閃時,可以窺見他額頭緊緊皺成一撮的皺紋和額角灰草一樣的短發。突然,老獨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煙火燙到嘴唇了。他吐掉煙頭——如果月光亮一些的話,可以看見老獨腳邊已有小半堆煙頭——又下意識地往兜裏摸索,翻了一會,才發覺煙完了,手腳便有些無措。呆立了一會,背著手毫無目的地踱起步來,腦裏反反複複回旋著一句,女兒怎麼就選錯了人,偏找個吃白粉的女婿!

秀娥在床上也烙餅一般,翻來覆去不得勁。倒不是因為男人在外,是老獨的腳步聲,一直沉悶地響著。阿芝,你也別怪我秀娥狠心。想當年,自個兒未過門時,和阿芝也曾是掏心掏腹的好友。過了門後,高高興興地做了姑嫂,高高興興送小姑出門。怪隻怪阿芝背運,嫁了那樣一個女婿。如今離了婚,倒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來了。這一住下,還有個日子數麼。秀娥不是供不起這碗飯。這兩年,男人在外也算做了點小生意。可嫁出的女人倒回家來,家是要倒黴的呀。秀娥回想起村裏那些老姆、老嬸們沉著臉的議論,心下更不踏實了。這不,這段日子,幾年沒犯的腰疼病又犯了,幹活提不起精神氣。秀娥又翻了個身,把床板弄得咯吱咯地響。

外頭壓抑著的腳步聲漸漸停止了。

夜黑得越發濃重了,一切逐漸靜下來。

村裏紅冠的公雞催過幾遍之後,日頭才帶著前宿的迷蒙懶洋洋地爬上村外那座小山。秀娥眯著眼,黑著眼眶,嘩嘩啦啦地舀水淘米,把鍋沿兒碰得山響。最近,她幹活總像憋著一股氣。老獨就坐在對麵門檻上修籮筐,沒聽見似的低著頭琢磨著。

秀娥恨得幹瞪眼,把半鍋水潑得老遠,扭身進房去了。她就看不慣老獨這德性,悶葫蘆一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話。男人出門,在這家裏就算他是個主兒,卻什麼事也不吭一聲,就這樣讓阿芝粘在這,晦氣。

自她過門以來,老獨就像個不管事的,隻會埋頭幹地裏的活。倒像這個家的過堂客,從不放點心思。整日價就蹲在角落裏吸著煙,發著悶,也不知掂量些什麼。在秀娥看來,陰陽怪氣的,讓人捉摸不透。也沒念過幾天書,哪那麼多七拐八彎的心思,秀娥心裏是很看不上眼的。然而悶是悶,老獨也不刁,她這兒媳婦倒當起家來了,彼此也還相安無事。但阿芝一小家子倒運,總不能在這賴一輩子呀。可老獨是怎麼想的,從來不表態。

不痛快歸不痛快,秀娥畢竟是個理家的好手。她手腳利索,阿芝剛把洗好的衣服晾上竿,她已安排好一切,雞喂了,屋子掃了,熱騰騰的稀粥端上來了。孩子們呼啦一下圍上來,都還迷著眼,亂著發。小虎——阿芝的兒子——機靈,先占了最好的位子,守了最好看的碗。紅紅——秀娥的女兒——年紀小,搶不到,轉身一手抓了小虎的碗。一爭二奪,兩個孩子當即毫不含糊地摔起跤。

嘩啦一聲,碗在地板上開了花,兩個孩子倒發起愣來。老獨查看孩子的手,幸而都沒有受傷。秀娥紫著臉跨過來,拉起紅紅,啪啪!就在她的小屁股蛋重重打了兩巴掌。紅紅接了信號一般,立即哇哇大哭起來。你這敗家的,嫌我骨頭不夠硬,還不夠背氣麼。秀娥邊罵邊又抬起手,死力地打,看你還敢不,砸光了,敗光了才滿意。

阿芝一時尷尬不已,插不進一句話。小虎被這架勢一嚇,也拉緊媽媽的衣襟,哭起來。

老獨搶過紅紅,替她揉著屁股蛋,待孩子的哭聲漸小,才黑著臉喝了一聲,吃飯!

吃過飯,老獨把小虎帶到田裏,讓他顛著小腳跟在後麵撿野花、野草。

中午,秀娥端上菜後,一手撫腰,一手輕輕捶打著,這腰無緣無故又疼得讓人不得安生。阿芝遞上一瓶藥酒,嫂子,我幫你搓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