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同事講的故事,講的是她過去的同事的故事。聽完這個故事,我們這幾個聽的人都拍手拍腳搖頭晃腦地感歎,都格外的沉重格外的感慨良多,但誰也說不出具體感歎些什麼。
講故事的同事那天本來好好的,接了一個長長的電話後突然躲到洗手間去悶了好大一會,出來後兩眼發腫發紅。我們這些作為同事的自然免不了好好“關心”一番。同事再三說,沒事沒事,真沒什麼事。她越這樣說,我們越是“關心”,終是四個人八隻手硬把她按在椅子上,要她好好傾訴。講故事的同事隻好長長歎口氣,說我自己真沒事,出事的是我以前一個同事,剛剛她單位一個同事打電話來,說她昨晚去了……說到這兒,我們的同事聲音低下去,眼眶又泛出紅來。
去了?我們異口同聲地問,雖說同事說得這樣隱晦,但我們隱隱感覺到這不是正常的“去了”,如果真是壽終正寢的,同事的眼眶也不會紅這麼久吧,再說,既然是同事,不會老到壽終正寢的程度。我們豎起耳朵,把將要講故事的同事圍在中間。
同事呼了口氣,大概是把喉嚨裏的哽咽吐出來,隨著話也出來了。是喝了農藥,早上她兩個女兒發現的時候,人都硬了。
自殺?雖說這事平日聽到的,電視裏看到的不算少,一旦看到那自殺者的同事也作為我們的同事坐在身邊,不免覺得真切許多,全身刷刷地起了疙瘩兒。我們幾個立即聯想到女人自殺種種老套而永遠讓人掙脫不開的理由。但因不知目前這一個到底是扭上哪一個結,怎麼扭上的,惶惶中那好奇心被刺激得越加強烈起來。願死者安息原諒,實在不是不敬,這就是活著的人無聊的劣根性。
麗娜太傻了,(我們這才知道,死去的叫麗娜,聽起來挺俗但挺美麗的名字呀)怎麼會想到走這一條路?同事恨恨地歎著,那丈夫陳曉俊才是該死的。
果然又是關於丈夫的事,這肯定不是一個好丈夫了。我敢打包票,這一定是我們幾個人當時不約而同湧出的想法。雖是猜到的套路,那個中的曲折過程還是令我們期待。
麗娜真是上輩子欠著那個男人的。講故事的同事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半是對我們講半是自言自語,講得也有點亂。要是沒有麗娜,那個陳曉俊現在不是翹著屁股鋤草當農民就是到城裏灰頭土臉當民工去了,哪能像現在這樣,人模人樣地坐在鎮辦公樓裏辦公?要不是麗娜,那兩個女兒能長大麼?要不是麗娜……同事氣得幾乎說不下去。我們也急了,催促著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那男人靠著麗娜?
那個陳曉俊和麗娜本是同村人。麗娜念書雖是一般,但手腳勤快,幹起活來一個能頂兩個。人家暑假寒假最多幫家裏做做家務,她忙著家務的同時還能擠時間繡花、縫草帽,給自己抓撓下足足的學費、零花錢。她的家景在村裏本算是中上層的,沒必要麗娜灰頭土臉湊這麼點錢,但麗娜喜歡,她發現這似乎比把書念好要容易一些。初中剛畢業,她幹脆丟了課本,在鎮上一個毛巾廠當了女工,像模象樣過起自給自足的日子。陳曉俊跟麗娜本是同班同學,是個念書的料子,在班裏往往是名列前矛,又長得一副古代小生的麵孔。初中時就引得班裏的女生明爭暗鬥。當然,麗娜不屬於那明爭暗鬥中的一人,長相和成績一樣普通的她連爭鬥的資格都沒有。但據麗娜後來說的,她敢打包票,真正把陳曉俊刻在心裏,放在夢裏的,非她莫屬。
都說小說裏盡裏人幻想出來的顛倒與巧合,其實,有時現實生活裏的顛倒是任誰也想不出來的。講故事的同事感歎著,偏偏陳曉俊的家窮得叮鐺響,在村裏屬於連吃得正常一點都成問題的那一層。麗娜說過,這就是命,要不是陳曉俊的窮,她永遠都隻能遠遠看著他。她後來或者就嫁了別人,正好好過著日子。但事實就是事實,陳曉俊家很窮,初中三年還是靠陳曉俊自己鬧情緒加上親戚的憐憫幫忙才勉強上完的。他陳曉俊也不像麗娜那樣會自己想法抓撓點錢當學費,當時似乎女孩抓撓錢的門道也比男孩子多,她們繡花、縫草帽、縫衣手套,都是男孩們沾不上份的事兒。再說,就算有門道,以陳曉俊生活的能力,高中的學費他是絕對沒法子的。
那天,已經放假一個多月了,麗娜在毛巾廠也幹了一個多月。她領了第一個月的工資,由於手腳麻利又拚著勁幹,她的工資算是挺可觀。她把錢揣在深深的衣袋裏,心情和天空一樣陽光明媚,東張西望地哼著小曲兒,冷不丁撞在垂頭喪氣的陳曉俊身上。麗娜抬頭見是心裏的那個他,頓時滿臉赤紅,埋下頭吱吱唔唔著。好一會兒不見回聲,抬眼見陳曉俊正煩著哪,鎖著眉頭若有所思,哪顧得上麗娜臉不臉紅?這倒讓麗娜鎮定了些,她盯著陳曉俊那半皺著的讓她心窩怦怦發跳的濃眉,關心地問了一句,怎麼啦?你這是去哪兒?
麗娜對於陳曉俊來說大概隻相當一些符號,那就是她跟他同村,曾是同班同學。於是他客氣地點點頭,啊啊胡亂應答著,禮貌地閃了身子讓麗娜過去,臉上的煩惱並沒有抹去。麗娜曾不止一次說,要是當時他臉上沒有那種煩悶就好啦,要是……但沒有要是。事實是他臉上的煩悶令麗娜心頭一顫,陳曉俊愛讀書和家裏供不起的矛盾她是略略知道一些的,她的聲音格外柔和起來,是不是碰得什麼難事了?
陳曉俊正要邁開的腳步停住了,這一句柔軟的話使他心裏猛地一慰貼。中考後,同學們各奔東西,誰理他上不上高中?收到鎮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時,爸媽就清清楚楚表了態,家裏是供不了他念高中的,如果真想念書,學費、住宿費、夥食費一切自理,家裏對他的支持隻能是不催他回家幫忙幹農活。這不等於把他上高中的路堵死了麼?他一想到要扔了書,像爸媽那樣在田裏過一輩子就渾身發抖。這些天,他連個發牢騷的對象都沒有。突然,有一個女孩子,滿臉同情滿臉真誠站在他麵前,關切地詢問他,要安安靜靜聽一聽他的煩惱,他心底會沒有顫動?於是,他對著麗娜搖頭歎氣起來,兩人在竹蔭小道中慢慢踱著步。陳曉俊的聲音輕輕的,隨著竹葉的落下而變得娓娓動人。麗娜有些醉熏熏地走在陳曉俊的身邊,間或插上一兩句表示感慨的話。
兩人這樣說著聽著走著,麗娜突然站住了,把那隻一直揣在衣袋裏的手抽出來,握著一把鈔票,幾乎有些硬邦邦地送到陳曉俊麵前。該怎樣把錢拿出來,麗娜的手在衣袋裏掂著錢倒了好幾次個兒,暗暗設計著更得體的話語,以使自己給得也使陳曉俊拿得更自然一些。沒想到那手似乎不受自己的控製,采用了這最生硬最莫名其妙的辦法。因此,不單是陳曉俊,麗娜自己也呆住了,那錢像凍結在半空。陳曉俊疑惑的眼光在麗娜和錢之間飄來飄去的。麗娜的臉火燥燥的,倒像是她要接別人的錢,她吱吱唔唔地說,這錢,你就當學費吧……
陳曉俊聽清楚了,下意識裏的客氣冒出來了,怎麼能用你的錢。他的臉也紅了。這倒增添了麗娜的膽量,他從來都是那樣高高在上,這臉紅讓她覺得親切而可愛。她把錢塞到他手裏,不無得意地說,這可是我自己掙的,全由我自己安排,我還愁著怎麼用呢。正好,你交了學費最好不過了,要不,過幾天不是讓我買了新衣服就跟姐妹們吃了零食了。言下之意,陳曉俊要是收了這錢,才是幫她的忙。
但陳曉俊拿著那疊錢還是不自在地推讓著,畢竟他跟麗娜一點也不熟——當然是他對麗娜不熟——他們也不是什麼親戚關係,或者更說不出口的是一種道不清的所謂男孩子的尊嚴吧。
麗娜臉色正經起來,說陳曉俊你真不想再念書了麼?在家裏跟爸媽種田?還是跟人到外頭打工?說完後她就暗暗驚奇,她怎麼會想到有一天會這麼跟陳曉俊說話,這驚奇變成一股勇氣,讓她的口才更加好起來,我可是想念書的,可我念不下去呀,誰讓我的腦袋笨,不是念書的料。你念書靈光,這錢讓你念書,我高興哪……她越說越流利,說著說著,陳曉俊用她的錢幾乎成了一種責任,是幫著她在完成一個美好的願望。
陳曉俊推來推去的手停下來,他又感激又欣喜地望著麗娜,但還沒好意思把錢直接揣起來,斷斷續續地說,那,先,先借著,我一定還,放假了,就打工還……
麗娜很高興地說,隨你,那我就算是存在銀行裏了。你上了大學,以後還怕找不到好工作?還這點錢算什麼事呢。
陳曉俊想想也是,頭抬起來,腰挺直了,他甚至想著以後算利息還給麗娜。他哪裏會想到,自己最終什麼也還不上,或者說是幹脆把整個人都還上了。
錢,陳曉俊終是穩穩地放進衣袋裏了,兩人的交談變得和諧而興奮。
陳曉俊的父母對於兒子如此輕易解決上學的問題雖驚訝,但也不多過問。反正兒子說了,是好同學借的,借得到就行,他們操不了那麼多心。陰暗一點說,他們甚至對兒子的本事挺得意,這麼點年紀能自己供自己上學。說不定這窮門窮戶的人家真要有點出息了。
麗娜和陳曉俊好上了,就像以前班裏時不時傳出的某某女生與某某男生怎麼樣怎麼樣的那種好。這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麗娜的錢雖說是借給陳曉俊的,但除了第一次接錢時,誰提到過還呢?對麗娜來說是夢寐以求的,對陳曉俊來說,難道他除了跟麗娜好還有別的選擇麼。
很好,陳曉俊考上了鎮重點高中,學校在鎮上,麗娜幹活的毛巾廠也在鎮上。他們見麵方便得很,每個周末不是湊著搭伴回家,就是一塊兒逛街一塊兒吃飯。當然,費用是是麗娜出的。隻要發工資,麗娜必給陳曉俊準備出生活費,還有計劃性地每月積著錢,當他下個學期的學費。開始,陳曉俊接錢時還半低著頭,但慢慢的也就習慣了。反正說了,這算是借的,以後他工作了會加倍還上的。這樣想著,他接麗娜給的生活費時也就有些理直氣壯了。隻是他沒想過,說是借的,借了多少,他從未記過數,又哪來加倍還上之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