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伯那間暗暗的小屋裏開始一天到晚地人來人往,做衣服的,定衣服的,取衣服的,觀看聊天的,小屋裏終日跳騰著喜洋洋活潑潑的空氣。不單單是因為五伯的手藝好,更主要的五伯的手工費但便宜。要是自個兒家裏有布料的,拿過來,五伯那雙眼睛一看,就知道可能給你做點什麼。要是一時不湊手,挽一籃子雞蛋來,五伯也照樣把衣服做得妥妥帖帖。後來,五伯還進了些布料,來做衣服的人就更方便了。
五伯的手藝終於開始給家裏掙錢了。
五伯每次把掙來的一疊票子遞給奶奶時,奶奶接下票子的手就微微顫著,很高興地哎哎著,學了門手藝終是對的。頓了頓又更深地感歎,更要緊的是你趕上了好世情。後一句說得五伯心裏一動一動的,他真是碰上好世情了,要不,他這身手藝也許就爛了散了。
那可真是個好時節。一時間天寬了地闊了,不單是我,所有的人就都攥緊了拳頭,蓄著一身勁頭,想把日子紅紅火火過起來。誰都明白,終等到大展掌腳的好時機啦。後來五伯一提起那段時間雙眼就爍爍發光,說那時候過得真是暢快,有了自個兒的事情幹,還能幫家裏撐起一片天。用現在的話說,五伯那時覺得真有自個兒的事業和理想。那時還未曾聽到過服裝設計師這名頭,但他想的大概也相差不遠。五伯說,那陣子晚上隻要一躺到床上,忙了一天的雙手閑下來,腦子就忙起來了,不住地琢磨著什麼樣的人能穿什麼,用什麼樣的料子做上衣,什麼樣的料做褲子合適,衣服的款式怎麼設計才特別一點,看著又惹人喜歡?太瘦的人怎麼穿什麼樣的衣服精神些,太胖的人穿什麼才能顯瘦些?以致於越想越遠,甚至想到在多少年內能給二哥掙一份象樣的彩禮,順便把家裏的破屋頂也翻修一下。
後來,找五伯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五伯的小屋除了放下縫衣車,還要放一大塊裁剪布料的木板,人在裏麵轉身都很難。便在寨外離池塘不遠的地方,自家的田地邊找了小塊地,砌了間小屋,開了又大又低的窗口,屋門邊豎著塊牌子:阿五縫衣店。搬到裁衣店那天,奶奶和幾個伯伯,還有五伯的三個嫂子,忙了大半天,給寨裏的親戚朋友做了兩桌飯菜,算是對小店開張之喜的慶賀。
“阿五縫衣店”風光了幾年。雖然二伯的媳婦還沒定下來,但四伯的媳婦娶進門了,家裏的屋頂也翻修了。人們的日子如裝了輪子,越走越輕快,越過越滋潤。五伯說,就是在那個時候,鄰近幾個寨子的人都想要有新寨子。那光景是真正紅光起來了啊。五伯感歎著,人們的想法一冒頭,新寨子的地皮果然就劃出來了。那個時候,已經分家了,除了沒娶媳婦的二伯和五伯跟著奶奶住之外,其它各家都另起爐灶了。在新寨子定房地的很多,五伯也想給奶奶給自個兒定塊地皮。可那個時候,五伯的縫衣店突然冷清下來。開始隻是做衣服的人少了些,本來經常忙得熬夜的五伯慢慢的晚上不用加班也幹得過來了。再後來,店裏不再有年輕人嘻嘻哈哈的聲音。最後,連年輕一點的小媳婦也不來了,隻有老人還讓五伯做衣服。
不是五伯的手藝差了,而是人們的日子過得太好了,社會轉得太快啦。這也是後來五伯經常感歎的一番話。那時,人們紛紛離開種了一代又一代的田地,跑去做生意。生意的路子不知怎麼的,似乎一夜之間就寬起來,順溜起來了。就是那些還留在土地上的,也想法弄點瓜果之類的副產品,挑到市場上,半天就能賣光。大把的票子往衣袋裏裝,人們吃得飽了就想吃巧,穿得暖了也想穿得俏。那地,市場上賣的衣服款式越來越多,越來越新潮,顏色一件比一件越來鮮豔,看得那些大姑娘小夥子眼睛發直,不知覺的就把手伸到衣袋裏去掏票子。再說,服裝店裏的衣服,隻要相中了,當場掏錢,拎回家過一遍水就能往身上套,多方便的事。誰還有耐心到五伯店裏討論款式,量身子,再等上幾天才能取衣服?
五伯說,那時成衣服裝店一間接一間地冒出來,比春夜裏竹林中的筍子拱得還快。衣服的式樣也是一天一個翻新,連五伯也有些眼花了。開始,服裝店冷落下來,五伯心下就冷冷清清的,還有些許的不服氣,想著自個兒煞費苦心給大夥想各種式樣的衣服,認認真真縫衣服,收的工錢也不貴,這店怎麼就辦不起來?他獨自兒到鎮子上逛了兩個市場後,怨氣沒有了,雖然還是感歎著,卻也無可奈何。難怪現今的人都要買現成的衣服。再怎麼費心,衣服也趕不上外頭賣的新潮鮮亮哪。手藝算啥呀,現在的人講究的是好看,款式多變,不稀罕五伯做出來的衣服耐穿耐磨。太耐穿,大姑娘小夥子反而嫌換不了新款式呢。
就是那個時候起,不單單是做衣服的,連補衣服的也越來越少。也難怪,生活好起來了,連節儉的老一輩人也不穿打補丁的衣服了。五伯的店漸漸處於半關閉狀態。
這時候,二伯出去打工了,五伯又回到老屋,跟奶奶住在一起,幫奶奶料理幾塊田地。
過了幾年,奶奶失明了。五伯的店也徹底斷了人,他把縫衣車搬回老屋,一心一意地照看起奶奶。縫衣車放在老屋裏,隻偶爾踩轉幾圈,給自個兒補補衣服的裂縫。——那個時候,連他自己穿的衣服也是從市場的地攤上很便宜地買回來的。——或者給侄子侄女們縫些可愛的小包包。
就在五伯的手藝再次荒廢了幾年後,這手藝突然又有用起來了。奶奶一個多年前逃了港的遠房表哥表嫂在年老時突然回了趟故鄉。回鄉後,特來看望雙目失明的奶奶。談話之間,表哥表嫂說起現在兒女還算過得不錯,大兒子還有了間服裝廠。說起服裝廠,一直在默默沏著茶的五伯突然活躍起來,話變得很多,不住地探問外頭的服裝行情之類的問題。一來二去的,兩個老人得知了五伯的手藝,也看到了那蒙滿灰塵的縫衣車。為還正當壯年的五伯就這樣守著失明的母親惋惜。說五伯有這手藝,到大兒子那家廠去該是沒問題的,什麼不能幹點呢?當下奶奶和五伯的心都動了。但奶奶的生活是個問題,雖然三餐能由其它幾個成了家的兒子送過來。但奶奶的生活方方麵麵都得顧到,這就成問題了。已經成家的那幾戶都有給生活纏著,誰能分出個全身來?要知道,失明的奶奶連出門都麻煩的。但五伯是不能再放棄這次機會的,再放棄,一輩子就真的過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