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伯的手藝(1 / 3)

五伯六十來歲了,單身,是老寨裏僅剩下的幾個住戶之一。

老寨本來叫大寨,是鄉裏最大的寨子,但後來實在是太老了,寨裏的人越搬越少。新的寨子一個比一個大,大寨就成了老寨。從我記事起,老寨的圍牆就沾滿了風化的幹巴巴的青苔。我們從圍牆下走過,手指抹著牆,牆上的沙土就嘩嘩啦啦地隨著我們的腳步落成一根細細的線。現在老寨更老了,圍牆漸年地向外傾斜,每下一次雨,圍牆裏的老屋就要塌下一角或半間。新寨裏的人怕出事兒,不許小孩子到老寨去玩。因此,老寨的巷子很快長滿高高的荒草,包括那還住著人的巷子。荒草長得太快,人走得太少,草很快就占了優勢。

五伯每天就從荒草中走到巷子最裏頭那間老屋。屋子裏不分白天黑夜,一例地黑著。除了五伯的床,其它的都是可以喊作雜物的東西,隻有五伯說那是有用的。老寨沒有拉電線,五伯便至今點著煤油燈。因為隻有一個人吃飯,而且五伯吃的無非是稀粥、番薯、青菜之類的,所以五伯隻用一個小爐子和一個黑乎乎的鐵鍋燒著,說這樣多省事。

在五伯的老屋裏站久了,就適應了裏麵的光線。要是不嫌棄的話再轉轉身,坐一會兒,會在雜物堆裏發現一架縫衣車,準確地說隻能發現縫衣車的一個角,縫衣車的顏色已和這屋裏的灰黑融為一體,上麵堆滿了五伯同樣灰黑的衣服。

我是喜歡這縫衣車的,每次去了都要摸摸碰碰。五伯就會把上麵的衣服搬開,讓我好好看看。我撫著縫衣車的時候,五伯混濁的眼睛便在暗黑裏發出些亮光來。我知道,隻要我問起縫衣服的事,木訥的五伯話兒就多了。在縫衣服這方麵,五伯永遠有自個兒一套道理的,衣服針腳要細,要妥貼合身,要耐穿,要大方……五伯說著的時候腰直了,臉也揚起來了。要知道,這可是五伯的手藝,一輩子的手藝。

連五伯自個兒也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學的這手藝,隻記得當年自己剛念到二年級一半時,爺爺去世了,當時爸爸作為爺爺奶奶的第六個兒子,剛剛三歲。於是,五伯很自然地退了學,裏裏外外地幫忙。

一天,已經嫁人的大姑回到娘家,看著瘦瘦的五弟挑著一擔比他個兒還高的稻草蹣蹣跚跚地擠進門,心疼地對奶奶說,這樣下去怎麼成?趁現在還小,得學點本事,以後要過日子呀。奶奶想著也是,於是兩人同時把眉頭擰起來。後來大姑先展開了眉梢,說五弟太瘦,再幹重活怕個子也長不了了。聽說外村有人教裁縫的,學的孩子還不少,這倒是個好去處。奶奶想來想去,除了這個再想不出別的法子來。過了一段時間,便把五伯送到教裁縫的大嬸那兒去了,當時大姑幫著湊了一籃子雞蛋。

或許是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或許是拿剪刀比挑擔子輕省許多。五伯一頭紮進去,學得很賣力。一個月後,五伯回家來就把那把剪刀揮得像模象樣了。家裏的破衣破褲經五伯那雙黑黑瘦瘦的手一折騰,竟妥妥貼貼的,連那打上去的補丁都看著比別人打的要順眼些。奶奶穿著五伯補的衣服,在四鄰麵前好好顯擺了一陣。五伯受了鼓勵,興致愈是大增。弄得那當師傅的裁縫大嬸碰風了奶奶就誇。後來,五伯竟學會用粉餅子在破布上頗像那麼回事地畫來畫去的,說這是袖子,那是脖子,這是腰身。

手藝是學在身上了,而且學得還不錯。但在那年月,人們連嘴都顧不上,誰有心顧有身上的衣服?奶奶領著她的六個兒子,為每天的稀粥和蕃薯抓扒著。關於衣服,誰家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小孩子的當然是老大穿了老二接,老二穿了又退給老三,大人的破衣服稍微改改又可以披到老大身上去。簡單的縫補修改,各家的女人姑娘都基本上能湊合著。那時,五伯的手藝除了給家裏人縫補衣服,基本上算是閑置起來了。還不如幫忙幹些家務家活來得實在些。但五伯卻沒讓手藝閑置起來,得空了便拿幹泥巴在地上畫來畫去的,一會兒地上便多了件上衣或條長褲。

五伯的手藝一直閑置到二十多歲,那時大伯三伯都娶了媳婦,爸爸也長大了,做了一個老木匠的徒弟。那時,一股春風吹過神州大地,連邊遠的山村也感到了暖意和暢快,人們的日子一點點過得好起來。對衣服,人們似乎也開始用心思了。五伯想起了自己的手藝,有種躍躍欲試的衝動。他看準了,這回縫衣服這手藝是真正有用了。人們想起要穿好,這就是日子過好了。

“那時,不知怎麼的,心裏就瞅準了,日子會越過越紅火的,日子一紅火,我的手藝也會跟著紅火。”這話是五伯後來無數次摸著縫衣車說的。奶奶和幾個伯伯慎慎重重地商量了幾天幾夜後,終於敲定一個主意,給五伯買一架縫衣車。

二伯把本來家裏為他準備娶親的錢先拿出來。奶奶和大伯說這錢動不得。二伯說他不急,現在連媳婦的影兒都見不著,留著這錢幹嘛,再說,也不定有了彩禮錢,就找得到媳婦的。那個年代,光棍一抓一把。醜女人找到了好婆家,長得堂堂正正的男人的找不下媳婦的多了去。二伯早把這事看開了。再說,五伯的手藝再這麼擱下去,真要荒廢的。半個月後,一架縫衣車風風光光抬進了這個黑乎乎的家。五伯明白,為著這縫衣車,不單是二哥剛存下一半的彩禮錢,還有大嫂、三嫂積下的不少雞蛋錢、繡花錢。他撫著縫衣車,知道自己的手藝該好好拾掇起來了。

在縫衣車上熟悉了幾天幾夜。他先試著給隔壁最愛出風頭的小夥子少貴做了條喇叭褲。少貴穿著喇叭褲在鄰近幾個村子蕩來蕩去的,引來一群毛頭小夥和大姑娘的追捧,少貴就說出五伯來。那群愛新鮮的半大小孩子各從家裏人手裏或多或少央了布來,湧到五伯屋子,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想象中最好看的上衣和褲子。五伯用別人看不懂的記號一一記下來,開始沒日沒夜地把縫衣車踩得嘩嘩啦啦地響。半個月後,第一批衣服做出來。那群小夥子和大姑娘齊齊地穿著五伯的作品大搖大擺地在村子裏竄來竄去,立即豔麗了鄰邊幾個村子。衣服的合身妥貼到精細的做工都是無可挑剔的,從新潮的款式到符合人風格的設計都是令老人驚訝,令小孩子好奇,令少男少女心動。從那個時候起,找五伯做衣服的人多起來了,五伯手藝也有了好名聲,這名聲在鄰近幾個村子越傳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