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弟伊興嘎住在科爾沁的開花鎮,離我家200公裏。他來電話邀請我去那裏,給我姑姑祝壽。

坐大巴車到開花鎮,窗外莊稼和草地的綠色越來越少。漸漸地,眼前出現大片荒地,不長草,旱。

表弟家在開花鎮的胡屯村。十年前,這裏發現煤田。千軍萬馬一通開采,表層煤挖盡,人都撤了。原來的好耕地,現今溝壑裸露,一片破敗。有些耕地大麵積塌陷。水抽幹,土就塌了。最要命是缺水。過去,水泡子裏野鴨浮遊,村民用葦草編涼席,現在全成了赤地。地麵無端開裂一指寬的縫,遠看像龜甲花紋,沒水。

頭幾年,我勸表弟搬家算了。他反問:往哪搬?農民隻會種地。到別人的地方,別人不給你地。

是這麼回事。北方土地遼闊,但誰給你蓋房子和耕種的地呢?戶籍製度讓農民老死此地,無論天塌地陷。

進胡屯村,許多房子的門用磚砌死,人不知到哪裏打工去了。沙化的土地上長著野生的沙蒿。玉米很矮就秀穗了,旱。

到表弟家,我姑姑被打扮得衣衫光鮮,神采奕奕,被人扶到門口迎我,但她已經不認識人了。我給姑姑請安,獻禮物。她笑著目視遠方。八十歲的姑姑正完成由人類到植物的轉化,安然無慮。

伊興嘎表弟邀請我來,但對我到來仍然很意外。他感動地反複搓手,隻見他眼睛眨巴,嘴裏說不出什麼話。

壽宴開始,一碗碗的菜肴端上來。伊興嘎宰了一頭豬。鄰居們全請到,大家向我姑姑敬酒。姑姑穿一件綠絛滾邊的桃紅蒙古袍,像廟裏的菩薩。小孩子跑出跑入,偷著抓一把糖或黑瓜子,交換研究。但氣氛不歡樂,大家臉上帶著一層憂慮。他們說著,話頭到了幹旱上麵。

說到水,這些人全把酒盅放下了,垂頭。“沒有水啊,”鄰居寶財說,“以後怕是牲畜都沒水飲了。”

“卟”,我的酒盅裏竟掉進一顆紅扁豆,濺起酒花。伊興嘎抬頭對頂棚說:“別瞎鬧。”

我看頂棚,楊木板材在棚頂搭了一排,一個小孩腦瓜縮了回去。不一會兒,有個七八歲的孩子笑嘻嘻走進來,一頭帶卷兒的黃頭發。

“這是我孫子虎博,”表弟說,“是他在頂棚往下扔扁豆。”

虎博皮膚粉白,脖子有魚鱗式的汙漬。

伊興嘎發現我看虎博脖子,解釋,這孩子打出生從沒洗過澡,髒得很。

虎博一抻脖子:“洗過,洗了兩次。”

“嗨,”伊興嘎說,“都是下雨天洗澡。咱們這個地方不下雨。一下雨,又急又猛。趕緊拿盆子,搬缸到外邊接水。小孩脫光了用雨水洗澡,婦女到房後背人的地方洗一下。一年也就洗一次。衣服脫慢了,洗都洗不上。”

虎博靠在我身上,說:“你帶我進城洗一下澡吧。”說完,他轉身跑出去,從東屋拎來個布袋,倒在地上——染了顏色的羊拐骨,已經蹬腿的綠羽毛的小鳥屍體。他說:“領我洗一下澡吧,這些好東西都送給你。”

“好。”我答應他,讓他把小鳥埋進地裏。

第二天啟程。我帶上了虎博,進城洗澡。

表弟套上驢車送我和虎博,大巴站離他家有一段路。路邊有一片莊稼長得特別好,玉米黑綠粗壯,園子裏菜蔬青翠,特好看。

表弟說這家打井了。他家不光莊稼好,每天還能洗澡,還洗衣服。他家娶的兒媳婦比別人家的都漂亮。

“打井多少錢?”

“出水四千,不出水兩千。”表弟回答。

大巴出現了。伊興嘎表弟臉憋得通紅,低頭說:“我有個事,想說。”

“你說。”

“我想向你借錢打一口井。”

我想了想,借就是捐,他們還不上。我說:“回家給你電話。”

回到家,我領虎博來到洗浴中心。他脫光了衣服像個黑肉幹,汙漬已變成他皮膚的一部分。我讓他到溫水池好好泡一泡。

泡澡池鑲著天藍色瓷磚,虎博顯然沒見過這麼多水,不敢下,問藍水會不會咬人。我說瓷磚藍,水是清水。我抱他人水池,他手摸水,往臉上撩水。水波在他身邊溫柔蕩漾。

過了一會兒,虎博恢複了神智,跑到紅色大理石牆壁邊上的每個花灑下麵擰開關,仰麵閉眼衝洗。玩夠了,我把他全身搓了一遍,紅嫩似新人。他說,在這裏洗澡的,都是世界最有錢的人。

我說也不是。

他拿巴掌蘸地麵的水,抹身上,說:“沒錢怎麼有這麼多的水?城裏人真了不起。”

三天後,我和虎博到客運站,買大巴票,送他回家。給表弟打電話,讓他接站。突然我看虎博放在地上的書包濕了,我去拎。他不讓碰。接著,一攤水從書包往地麵上浸透。我打開書包,——裏麵裝著五六個舊塑料袋。有的裝著水,有的水漏沒了。

虎博低頭說:“我從你家裏水龍頭接的水,帶回家去。”

我歎口氣,說:“你告訴你爺爺,我幫他打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