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說:“金,他們確實死了。”

“我太爺安加拉也在找這顆釘子。為此他娶了我太奶奶凱凱,她是茨崗人,會巫術。她說她生下來就知道金道釘在哪裏。他們去了她說的地方後,凱凱說沙皇把它換了位置。當然,我太奶奶永遠在撒謊,後來被蛇咬壞了左腳的腳趾。安加拉在長生天的幫助下,終於找到了金道釘。”

金從身後拽過來一個狐狸皮包裹,掀開棉布、綢布和細紗,抓出金道釘。它半尺長,中指那麼粗,遞給我。

我其實快睡著了,猛然驚醒。西伯利亞大鐵路唯一的、沙皇摸過的金道釘放在我手上,很重,無鏽,銘刻俄文。我小心還給金,手上隱約有臭味。

“安加拉找到它後,迷路了,用它和楚瓦什人換了一匹馬騎回家。回家再用兩匹馬把金道釘換回來。知道我們為什麼找它嗎?中國人。”

他自答:“它是這條鐵路的心髒,我們找到它,在上麵撒尿,用唾沫啐它,抹黑牛的血。知道為什麼?這樣一來,鐵路就會完蛋,腐朽爛掉,因為它的心髒被玷汙了。當然,我們也有損失,有一個人被雷劈死。再後來,我們把它供奉起來,因為找不到它原來呆的那個地方,除非安加拉複活,講完了。”

我再看這個釘子,所謂曆經滄桑。

我感謝金講這個故事,休說:“付他三百盧布。”

噢,是這樣。看到了實物,也值。當時我還想,如果拿到央視《鑒寶》節目露麵,也有意思。

過了兩天,翻譯保郎從貝加爾湖西岸回來,對我說:“收獲太大了,我們見到了一顆金道釘,西伯利亞大鐵路……”

他的故事和我聽的差不多,金道釘怎麼會有兩個呢?離開圖瓦前,歌手巴彥伯嘿嘿對我笑,說:

“釘子是你們中國的。”

“啊?”我吃一驚,“這和中國有什麼關係?”

他說:“森林裏會講故事的人休都認識。休向中國人定做了假金道釘,鉛的外麵鍍金色,發給講故事的人當道具,說故事的錢各分一半。這是休說的。”

他笑著,眼睛眯得也就一毫米寬,上下眼皮都是肉。他說:“中國人真巧,會做金道釘,刻上俄文字母,給中國人講故事,哈哈……”巴彥伯笑得倚在床上的被子上,眼縫隻剩十分之一毫米。

甘丹寺的燕子

燕子,挺著白色的胸脯,在雨前凝止的空氣中滑翔,離地麵越來越低。豔陽天,它們不知在哪裏。

燕子,驕傲又輕盈,恰是少女的特征。在烏蘭烏德(布裏亞特共和國首都),我見到一隻通靈的燕子。雖然有人說燕子全都通靈,但這隻燕子有故事。

甘丹寺在烏蘭烏德郊區,寺旁密生黃皮的樟子鬆,夕陽從樹縫射人,它們披掛黃金的流蘇,倚靠黃綠兩色的廟宇琉璃瓦,真是脫俗。

“如果你秋天到這裏來,”住持強丹巴說,“樹林像包上了金箔。再往後,白雪蓋在上麵更好看。”

第二次進廟是錄一首梵唄。布裏亞特蒙古語的喇嘛唱誦,述說人行善得到的從第一到第八十一種好處,生動甚至風趣;多聲部,石磬伴奏,和聲跟樟子鬆的香氣好像有神秘聯係。

大殿上,高大的佛菩薩像從西藏和印度運來,無數銅碗燃亮酥油燈。

強丹巴看一眼手表,“一會兒誦大悲咒,燕子就來了。”

“燕子聽經?”

“對。”強丹巴說,“這個燕子不是每天來,初一、十五肯定來,有時住在殿裏。村民把家裏的酥油燈送進廟裏,燕子給他們點燈。”

“點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看,這是燈,燈芯在這兒,對吧?村裏人把燈放在佛前,喇嘛用火柴把它點著,對吧?”

“對。”

“這時候燕子從梁上飛下來,喙在這個燈的火上啄一下,放在那燈上,火上有油。特別快,不快就燒著燕子了。酥油燈就點著了,可好了。”

身披絳紅大氅的喇嘛陸陸續續進殿,落座。

他說:“燕子該來了。我給它起名叫‘卓拉’,意思是佛燈開的花。你聽過大悲咒嗎?知道詞嗎?”

“聽過。”我扭捏一下,“記不住詞。”

“噢,沒關係。其中有一句詞燕子隨誦,一會兒你聽。”

螺號聲起,強丹巴領誦,眾喇嘛齊誦大悲咒。深渾的低音伴隨高低錯落的梵語經文,聲音吐露無畏純真。每次聽聞,我悉有淚湧。經誦到第二句的時候,一隻燕子悄然飛落在梁上,俯首。我想起燕子隨誦一事,看,燕子中間好像張一下嘴,我分不清是哪句。燕子在第二遍和第三遍誦經中都張一下嘴。

結束,強丹巴問:“聽到燕子念經了吧?”

我老實說:“沒聽到,它好像張一下嘴。”

“對的。大悲咒開始:南無,哈辣達奈,多辣亞耶,南無,窩力耶,婆盧揭帝,索波辣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安。”

強丹巴停下來,認真地說:“這是第十二句,安。這時候,燕子張嘴叫:安。”

“它懂經文?”

“懂。能說的就這一句。這個燕子還救過我的命呢。”強丹巴說。

甘丹寺早先沒這麼好,隻有幾間舊僧舍。強丹巴自個兒在這兒修行。

他每誦大悲咒,燕子卓拉就飛來,他們那個時候認識的。一天,強丹巴病了,躺了幾天幾夜。他要睡,枕邊的燕子啄他眼皮,怕他死了,不讓睡。後來,強丹巴把僧衣剪下一小條,寫上字,對燕子說:“卓拉,你可憐我,就把這個紅布條送到蓮花寺住持僧格那裏。”燕子銜著布條飛走了。不久,蓮花寺的僧格騎馬來到,吃了僧格的藥,強丹巴病好了。

強丹巴說:“動物啊、草木啊,都有靈。你用好念頭對它,它就對你好,這是常識。”

他說這是“常識”,我卻驚訝。我們說話的時候,燕子卓拉在梁上一直露著小腦袋聽。強丹巴看它,說:“我誦大悲咒,你注意聽第十二句。”

“南無,哈辣達奈……安。”

燕子張嘴出聲,像“啊”。真乃如此。誦畢,我問大悲咒經文是什麼含義?

“除去一句,都是菩薩的名字啊。”

燕子點頭,飛出殿外。

花朵開的花

我爸說,東部蒙古人原來與後來信仰薩滿教,確認天地萬物都有切實的靈魂。“波”這個詞,為通古斯語族所共用,指薩滿教的巫師。蒙古、鄂溫克、布裏亞特、滿族都如此稱謂。

在貝加爾東岸,我見到一位布裏亞特蒙古人的“波”。

在一座剛建好的喇嘛廟,雪花石欄礎和台階兩側放滿信眾放的錢幣,銀光閃閃。停車場上,一個人盯著我看。他有著突厥人的臉——寬臉扁鼻、高顴細眼,這是中國人所認為的蒙古人的長相。他前胸一麵明亮的銅鏡,用繩掛在脖頸上。

我對他躬身施禮,他沒理。我改致帽簷禮,他點頭,說:“中國海拉爾地方烏裏根河的人,都長著你這樣的相貌。這是蒙古人標準的長相的一種,朝花可汗的子孫。”

我有受寵的感覺。我近世祖正是朝(chao)花可汗,但我沒去過烏裏根河。

我問他銅鏡。

邊上一個人(後知是警察局長)說:“他是波。”

波——他的名字叫尼瑪,留給我地址,幾乎命令我明早去他家裏。

尼瑪的家蓋在山頂上,屋頂有漢地廟宇的飛簷,在一片木板搭建的貧民窟中露出顯赫。尼瑪對攝製組的燈光、機器毫不陌生,領我們進入做法事的廳堂。

他的法帽如清朝的官帽,戴上,開始作法。尼瑪身後是一幅朝暾出海的彩畫,印刷品。上方掛他母親的照片,兩側掛滾金蟠龍立軸。在圖瓦常常遇到龍的形象,這是清朝留下的印記。他們的語言中有“大清”這個詞,指清朝。他為來自蒙古國東方省的婦女龍棠占卜。龍棠在一張白紙上寫字,尼瑪放進白碟子裏燒掉。尼瑪探究灰燼的形狀和碟子上留下的燒痕,說:“你的羊群並沒有丟失,頭羊的靈魂飛走了,所以羊群躲在你家東南方向的山坳裏。”

這些話是翻譯過來的,我不懂布裏亞特語。

做法事時,一個姑娘手把著門框向裏看。她也就二十歲,臉很白,眉眼迷惑,挺著小小的胸脯。她叫其其格瑪,龍棠的女兒。

我們錄製這一切。

尼瑪讓我報上生辰八字。

他看過,說:(翻譯譯出大概)你是黃金家族後裔。16世紀,你的祖先來過布裏亞特,後來到了蒙古國北部,再到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和我爸說的一樣)。你的一位直係祖先在這裏給人們治病,病死在荒野裏(我爸沒說過)。他時時刻刻想回去,他知道你來了(我開始緊張),他快要到了,在路上……

尼瑪說祖先到此,對我有一點點危險。比如,不排除借我的軀體返回內蒙古這種可能。尼瑪說:“別急,我勸他回去。”

他讓我高舉一碗奶茶,在激烈的鼓聲裏垂首默禱祖先安適。尼瑪的導引詞說:回去吧,喝下這碗奶茶,回到你住的森林裏去。你的子孫很好,他將健康地在漫長的歲月中揮發家族的榮耀。

我舉碗的手越來越抖,想到祖先為這裏的人民舍命荒野,不覺淚爬兩頰,擦不得,吸進鼻腔。

“回去了,你的祖先。”尼瑪鬆了一口氣,擦汗。我送他錢,尼瑪堅決不受。倚在門框的其其格瑪抽泣著,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出去跟她說會兒話。她是喬巴山市的小學英語教員,請求我別說英語。她說得不好,我壓根兒不會。我們用蒙古語對話,但蒙古國的詞彙對我來說很陌生。後來幹脆用手語。

其其格瑪了解我的情況。

她“問”(用手比劃):白胡須老漢和佝僂老太太怎麼樣?這是問我父母。

我說他們很好,沒胡子也不佝僂。

她“問”:你一個枕頭睡覺還是兩個枕頭睡覺?

我答:兩個枕頭,結婚了。

她“問”:你小孩?手比膝蓋下。

我答:小孩像我這麼高,在北京。

她知道北京,問小孩在那裏做什麼。

我說:“讀粗學。”這是口誤,蒙古語“粗”和“大”有時是一個詞,讀大學。

她表示在北京讀大學了不起,跟在倫敦、紐約一樣。

“寶日吉根(鮑爾吉),”尼瑪喊我,“端奶茶。你的祖先又來一位看你,他是一個軍官,騎馬來的……”

尼瑪祈禱,我敬茶。

“軍官回去了,現在一切平安。”他快活地點燃一支煙。

我們喝茶交談,等司機過來。

一個軍官大步進屋,手指著我和尼瑪說話,態度激烈。窗外有一匹馬和一群狼狗。我心收緊,16世紀的祖先們包括軍官不都回家了嗎?怎麼又來了?

兩人爭辯,手勢強硬,不時看我,顯然與我相關。我不知躲起來還是待在這裏,其其格瑪淚流得更多。

我問翻譯怎麼回事。他狠狠地說:“你最好別說話。”

突然靜下來,軍官走了。“波”——尼瑪顯然很掃興,也走了。其其格瑪的母親龍棠對我搖搖頭,走了。

我說走吧。外邊來一個男人攔住我,他抱著其其格瑪的肩膀,說一番話,示意翻譯。

翻譯說:“你站到這裏。”

我和其其格瑪麵對麵站著。

翻譯:“寶日吉根,你願意娶其其格瑪為妻嗎?在這裏和她生活。”

我不知所雲,看每個人的臉都不像開玩笑。其其格瑪焦慮地看著我。

“快回答。”

“我……”我說,“我早就結婚了。我……”

“說娶還是不娶。”

原來其其格瑪有意於我,軍官是前來相看的人,對我沒看好,尼瑪為我辯解。

“不娶。”

“不娶誰?”

“我不娶其其格瑪為妻。”

沒等翻譯,其其格瑪從我臉上已得到答案,淚珠一顆顆滾落。

接下來,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了,大家勸其其格瑪,她搖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