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聽二人轉的狗
人出了國後,先懷念祖國的不是心,而是肚子。胃,或稱消化係統在激烈排斥外番飲食的同時,懷念著小蔥拌豆腐、打鹵麵、粉條頭蘿卜絲炸素丸子和黃瓜拉皮。人在國外,腦子想這事那事,肚子隻想“國吃”。科學家說胃是人的第二個大腦,說得太對了。19世紀的奧地利精神病醫生龐克解剖人體,第一次發現胃壁有兩層神經束和神經細胞的網絡,這是大腦才有的東西啊!胃想搞什麼?後來弄明白,這是胃用來回憶和識別故鄉飲食的思考器官。在西伯利亞,我的胃從早到晚想吃的,腹腔像開進消防車,彼此呼叫。吃不到,胃改為回憶綠茶的滋味。我按照胃的指示喝綠茶,但這裏賓館的電源是三相插座,我的小電壺為兩相。我想起,阿巴幹廣場有幹活兒的中國人,找他們去。
見著一個中國人,一說就明白,兩相轉三相的電源插頭。他說送給你了,到工棚取。
他姓李,吉林扶餘人,在中國人承包的廣場工程鋪石板。老李說,一起幹活兒的俄國人體格好,可是懶,幹一點活兒歇沒完。老李幹活兒身上舒服,歇著筋疼。說著到了工棚。
帳篷工棚住著幾十號中國人,地下擺爐子、馬勺和塑料豆油桶,一隻半大狗從鋪下竄出來,朝我吠。
“福貴。喊什麼玩意兒!中國人。”
狗接著吠。老李讓我跟它說中國話,狠點兒,要不它叫起來沒完。
我本來就怕狗,大喝:“閉嘴,滾一邊兒去!”
狗收聲,變得唯唯諾諾,用討好的目光端視我。
“它叫福貴?”
“對。它是張福田從國內偷著帶來的狗,我們坐汽車來的。剛來時它小,塞一個地方就入境了。張福田提前回國,把它留這兒了。”
老李把插頭給我,“這個狗可不一般,比我還愛國呢。人要說俄語,它滿地亂轉,表示鬧心,一聽中國話就老實。邪門兒不?”
老李打開電視,俄主持人說話。這隻狗——福貴低頭咬自己尾巴、咬雨鞋,嗚嗚哀鳴。電視一關,好了。
“它喜歡二人轉。”老李從破碟片裏找一張,放進DVD,畫麵上,描紅抹綠的二人轉男女演員打情罵俏,福貴看得目不轉睛。
“福貴鼓掌。”
它立身抖前爪,意為鼓掌。
老李說:“它太愛國,愛家鄉人。我給你演練一下。我說人名它立刻模仿。趙本山!”
福貴慢步走,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如趙本山表演收電費的。
“高秀敏!”
狗亂顫頭。
“表示高秀敏能說。潘長江!”
福貴縮頭。
“表示個矮。這些人它都認識,粉絲狗。對——”老李在鋪下摸出一個盒子,打開,露出銅質獎章。“這是福貴的獎章,阿巴幹市政廳頒發。前年我們住一個破樓裏,半夜起火。人撤出來之後,一個俄羅斯婦女說孩子還在屋裏,才兩個月。樓快燒塌了,警察不讓進。張福田讓福貴進去救小孩兒。福貴鑽進火裏,用牙咬小孩兒脖領子,拖著出來了。”
“福貴!”老李把獎章戴它脖子上,“立正。”
福貴立身,胸前當啷獎章,眼神無所適從。
老李接著說:“你知道它為什麼討好你不?眼睛老盯著你,有話可惜說不出來。它想讓你帶它回國,不在這兒待了。這個狗對三個詞最機靈,中國、扶餘、二人轉。有一回,半夜有人說夢話‘二人轉’,它刺棱醒了,以為放二人轉,汪汪大叫。”
老李又對福貴說:“他帶你回中國。”
福貴興奮地“汪汪”叫,咽唾沫。
“帶你回扶餘,看二人轉。”
福貴高興地晃尾巴。
“福貴,給他作揖。”
福貴站起來給我作揖,我用手接應,差點沒給它回一個揖。
“月底我們回國了,阿巴幹9月份上凍。福貴就得扔這兒,海關不讓帶毛的玩意兒出境,怎麼整?”老李抱膝蓋歎氣。
我該走了。福貴碎步跟著我,眼睛仰視我,眉頭有幾根毫毛長長探出來,很認真,很莊重,像說:帶我走吧!到門口,它咬住我鞋帶不鬆嘴。
老李抱起福貴,它從懷裏往外掙脫,鼻子一拱一拱地大叫,如孩子絕望時號啕大哭。
福貴像我的胃,時時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遠回不去了。
大清
巴彥伯、托托、傑日瑪,另一位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是圖瓦國的呼麥歌手。他們讓我驚訝的,是每人腦後梳一條魯迅說的“油光可鑒”的大辮子。
呼麥,在圖瓦叫“呼美”。如果用“民歌地圖”來述說蒙古音樂風格,長調始於錫林郭勒,穿越蒙古國和俄聯邦的布裏亞特。到達圖瓦後,節奏鮮明,氣味趨近高加索。伴奏樂器弓弦越來越少,彈撥越來越多。他們演唱的歌曲如馬蹄踏石,節拍每分鍾在160~180左右。
我們約他們拍攝節目,在葉尼塞河邊。
在這兒,河流由東轉向北,在鏡頭裏是藍色的,又有遠山更淺的藍。他們的演出服是蒙古袍,皮靴足尖上翹(滿洲樣式),純銀火鐮掛腰上,最豪灑的是他們的辮子。在中國,見不到辮子了,大姑娘都不梳。
我怕冒昧,還是發問:“你們的發式……”
“大清發式。”巴彥伯自豪地回答。
兩鬢剃除,餘留成辮,清朝官民皆如此,這會兒見到了真人。見到便想到,男人要是衰老,白發脫發,從辮子上一眼就看出弱,難怪李鴻章愛戴一條假辮兒。
他們唱,我們錄。呼麥,是一個人哼唱兩個旋律,還當別人演唱的背景音樂,類似長笛,圓號或低音提琴的音效,當樂隊用。當然他們有樂器。我邊聽邊想,這種演唱其實可以賺大錢。他們說去過紐約和倫敦,沒賺到什麼錢。夏季,他們每人每天的演唱收入平均不到人民幣五元錢。其他季節沒遊客,也就沒收入。
有經紀人嗎?他們說有,羅伯特·休,圖瓦唯一的美國人。
演唱休息,托托對我說:“我們崇拜大清。”
我不知該怎麼說,問:“是清朝嗎?”
“對。”巴彥伯眼裏燃起神往的光彩,“大清,一個謙遜的帝國,了不起。”
我按說比他們了解大清,至少電視劇看得多,但這個話題讓我不知說什麼好。18世紀,圖瓦曾是大清版圖的一部分。
“你們對大清的美好印象,能說出一個例子嗎?”
“穀歌。”巴彥伯豎起右手大拇指。
穀歌,他們上網搜索大清?
傑日瑪糾正:“故宮。”
“也許是。”巴彥伯說,“多麼大的院子啊!鋪滿了青磚,一萬名官員下跪,‘紮!’是真正的帝國,俄國人隻會武力。”他豎起小拇指,再把指甲彈一下,像剔鼻涕渣。
“你們怎麼了解大清的?”
“太爺說過的。”巴彥伯說。
“圖瓦人留辮子的多嗎?”
“過去的老人,偏僻地方的人現在留辮子。”
巴彥伯說,圖瓦人辮子是跟滿洲人(滿族人)學的,出自薩滿原典。辮子在頭頂,代表靈魂。陣亡的滿洲人要是帶不回屍體,他的辮子也能人祖墳。兩鬢剃發,是讓太陽光照在太陽穴上。滿洲人認為,辮子地位最高,不可汙損,男人沒辮子等於沒靈魂。
這時,一個歐洲人走進帳篷,是休,刀臉,淡黃的眉毛近於烏有,褲子上有七八十個洞,露著肉和汗毛。錄製節目沒有告訴他,他很不滿意,說,這個節目如果錄了,中國市場就沒了。
歌手說沒關係,中國是大清的故鄉。
休說,如果他們非要錄,合約中香港、台灣的演出將取消。
他們說香港、台灣不值一提,北京才是他們向往的地方——故宮。
休氣憤地擠眼,再擠眼,轉身走了。
巍峨的金鑾殿,紅宮牆的黃琉璃瓦,男人化裝成女人唱戲——這是巴彥伯心中的北京,他在紐約唐人街圖片上看到的。
“我們能去北京嗎?”
製片人說:“能,太能了。北京歡迎你們。”
歡迎這個詞讓他們不好意思。他們互相看,互相不好意思。在圖瓦,詞是詞本來的意思,不隨便說。“歡迎”讓他們感到自己矮小。最後唱一首歌是《大清啊大清》。
“宮殿的簷角隱現在雲端,它的名聲人人啊知道。火焰珊瑚堆成假山,路旁生長椰棗和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著了。大清啊大清,萬國向你致敬。大清啊大清,走在你的土地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歌詞翻譯,我止不住大笑。這哪是大清啊?康熙皇帝沒聽過這個歌真是可惜。歌手們臉上誠摯的表情在說:一個王朝的美不容懷疑。這個歌唱一百多年了,大人小孩都相信珊瑚的假山、肉桂樹、老虎在大街上睡覺。
金道釘
“你不反對的話,”羅伯特·休舉起手裏的啤酒罐對我說,“再來兩個。”
俄聯邦法律規定,在公共場所出售和飲用酒精飲料的時間是20:00~22:00,這在圖瓦也不例外。
休,作為在圖瓦定居的唯一的美國人,說他了解許多圖瓦的故事。我花400盧布請他喝了六罐啤酒後,他開始透露故事。
“你知道,”這是休的開場白,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圖瓦人討厭俄國人,沒辦法,打不過他們。16世紀中葉,沙俄吞並了喀山汗國和阿斯特拉汗國之後進攻西伯利亞。1581年9月10日,葉爾馬克率領哥薩克人的烏合之眾朝這裏進發……”
休仰脖灌啤酒。他似乎做過特殊的喉部手術,幾乎不咽,罐內454毫升就流人肚子。他善於記憶曆史事件的時間。有人說休是個騙子,我看不出。講述曆史時,他的眼珠在眼眶裏痛苦地搜索。
“再來兩罐。”休示意服務員。
服務員搖搖頭。
“到時間了。”休說,“總之,我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不需要禮物。你會看到一件神奇的東西。如果幸運的話,你也許被允許伸手摸一摸。但是,絕對不許拍照。”
第二天,我坐上休的車,沿貝加爾湖,向庫切走。他的車如同一個搖滾樂隊,似乎所有的螺絲都沒擰緊,劈啪亂響,但不妨礙行駛。休的話幾乎都是對車說的:“閉嘴!你這個倒黴的化油器。還有你,磨合器,你總是帶頭搗亂。我的車……閉嘴!手刹車……不是一個車,是圖瓦人丟棄的日本二手垃圾的博覽會,它們是一群罪犯。行了,後軸。告訴你,這部車會突然自動刹車,你可能聽都沒聽過這樣的事,過去我也沒聽過。”
就這樣,在休對車的謾罵中,我們來到目的地——一個埃文基人住的撮羅子,它外表像一頂鬆樹皮做的尖帽子。進入,樹皮連著二十公分的原木。裏麵約有十平方米,熊皮墊子上坐二位目光炯炯的老者。
休介紹:“這是92歲的雅庫克·金。”
金上唇和下巴的胡須分為四撇,如螃蟹伸腿。他的眉毛像某一品種的狗那樣濃濃地覆蓋眼睛。我看他也就60歲,麵色紅潤,手背的皮還不鬆弛。
“中國人來聽故事了。金,講吧。”
金撚自己的胡子,像從哪裏尋找靈感。他用蒙古語斷斷續續地說:“我是金。冬天出生。那天,一隻麅子鑽到這裏,此後,我管這個麅子叫哥哥。這個搖籃(他吹上麵的土)是我和我父親出生後住過的地方。這個撮羅子,斯特羅加諾夫曾經來過,他是沙皇伊凡四世的密友。我太爺的名字叫安加拉,以河為名。”
休向他講一通圖瓦語。
金說:“是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是在1916年修好的,用了二十四年時間,全長七千公裏。它破壞了我們的家園,帶來了俄國人的騷味。所有人都知道,俄國人走到哪裏都會帶去墮落。”
休插話。
“是的,我恨俄國人,但今天不說這個。中國人,你想聽什麼故事?天鵝和雪狼私通生下一隻鹿,下雪的時候,智慧從人的腳底下傳到腦子裏……”
休打斷,金不以為然,兩人爭辯。最後,金點點頭。“中國人,這才是故事的開始。母狗養的西伯利亞大鐵路修完後,上麵有一根道釘是純金做的。沙皇親自把它安在鐵軌上,當當敲了兩下,金道釘像長了腿一樣鑽進去,牢牢地固定在鐵軌上。”
休鼓掌,向我眨眼,我也鼓了幾下。
“後來,我們開始找這顆金道釘。天啊,我們的祖先不知有多少人為了這顆金道釘凍死在風雪裏,餓死的更多。他們走過勒拿河流域、切爾斯基山脈、上揚斯克山脈、東西薩彥嶺,還有阿爾泰山的西北段。穿過苔原,泰加針葉林和無樹草原。後來,他們全死了。休,我說得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