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耳撂下帽子,奔衛生間。
王耳給麥穗倒尿盆,買煙、報紙和牛奶,收拾屋子,下掛麵。他幹活挺勤快,沒活兒悶著。
麥穗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問:“蘭蘭咋說的,除了陪我說話、幹活,還說別的沒?”
王耳把頭低到兩腿間,露出頸椎的骨頭包:“沒有。”
“說沒說和我處朋友?”
王耳搖頭。
“行了行了!抬頭。”
王耳像蟲子那樣把身體鬆開。
“處過對象沒?”
王耳又要低頭。
麥穗用好腿踹他一腳:“你哪有老爺們兒樣兒!”
王耳不防,從折疊椅上摔下去。
“哈哈哈,王耳,你和女人幹過嗎?”
“幹——啥?”王耳厚嘴唇費很大勁兒發出微聲。
麥穗拍床:“你說幹啥?睡覺!辦事!”
王耳四處張望,想跑。
“熊樣!不跟你說了。你不說背詩嗎?背吧。床前明月光?”
王耳說:“艾略特。”
“幹啥的?”
“英國詩人。”
“姓艾?”
“全名叫托麥斯·史登斯·艾略特。”
“背吧。”
王耳的表情變了,放鬆,還有一些自信,好像眼前出現一條河流:
“那麼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正當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台上……”
“不許提手術台!背別的。”
王耳舔舔嘴唇:
“黃色的霧在窗玻璃上擦著它的背黃色的煙在窗玻璃上擦著他的嘴它的舌頭舔進黃昏的角落徘徊在幹涸的水坑上讓跌下煙囪的煙灰落上它的背它下台階,忽地縱身跳躍看到這是個溫柔十月的夜便在房子附近蜷伏安睡。”
“哈哈哈。”麥穗仰倒在床上,“牛×,黃色的煙在玻璃上擦嘴,真能編。還說舔,舔什麼?”
“黃昏的角落。”
“這個艾什麼也是流氓頭子,舔。背吧。”
王耳先小聲叨叨一遍,清嗓子。
“那麼,歸根結底,是不是值得是否值得在那許多次夕陽以後在庭院的散步和水淋過街道以後在讀小說以後,在飲茶以後,在長裙拖過地板以後說這些,和許許多多事情?要說出我想說的話絕無可能。”
“別說了!”
王耳看麥穗。她倚在床頭上,臉上陰沉。她穿一件鬆鬆垮垮的灰毛衣,像男人的。下身是白底碎花的棉襯褲。抱膀,夾著煙不吸,紅潤的上唇外翹,嘴邊有一顆痣。
“背吧。”
“我將穿上白法蘭絨褲在海灘上走過我聽見了女水妖彼此對應唱歌我看見她們淩駕波濤駛向大海梳理拍回的浪頭的頭發當狂風把海水吹得又黑又白……”
在詩的節律裏,麥穗心裏安穩下來。現在是下午五點,那些姐妹兒打車奔梨花江演歌廳去了。她們沒吃飯,在更衣室換上緊繃繃的短裙,坐在正對門的長沙發上等客人挑選。客人們有官員、商人,有一回還來了一個鐵匠。在包廂,點幾個冷盤,上啤酒。有時,姐妹兒請客人為自己點一盤餃子。喝酒、幹杯、唱歌。客人們摟著她們的腰,拍拍她們屁股,眼光順乳溝往下出溜。再不就親一口、掐幾把。就這些,得100塊小費。但不能讓人領走,唉……
王耳還在背。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籲——”這是車老板兒喊馬的口令。麥穗問:“你瞎編的吧?”
王耳呼地站起來,手指窗外:“這怎麼能瞎編呢?這是艾略特《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和《荒原》第一章‘死者葬儀’開頭的四句。”他有點生氣。
“你一個燒鍋爐的,咋會背這個?”
“喜歡。”
“你有家嗎?”
“自個兒過。”
“父母呢?”
王耳遲疑:“我沒見過我媽,她跟人走了。我爸死得早。”
“誰養你?”
“二叔。”
“也在沈陽?”
王耳點頭。
麥穗看他拱起的寬闊的背:“這麼說,你沒跟女人生活過?”
王耳點頭。
“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王耳抬頭,見麥穗雙手撩開毛衣,露出白花花的兩個乳房,乳暈深紫色,有大錢那麼大;乳頭小,黑。
他“蹭”地跑出屋,帽子也不要了。
3
王耳三天沒露麵,楊哥催,他回到麥穗家。
“你還來呀?臭小子,我上廁所怎麼整?牛奶、方便麵怎麼整?你混蛋!”
王耳表情欣然,從懷裏拿出一個東西——一條魚,木頭刻的。身上閃閃的魚鱗片顯見是粘上去的。
麥穗一把甩在地上:“拿假魚騙姑奶奶。”
王耳驚訝地看地上的鱗片。他抽一下鼻子,左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包煙,軟包“人民大會堂”,右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包煙,軟包“人民大會堂”,玻璃襯紙在紅底上閃光。麥穗剝開,拈一根點上:“這麼貴的煙,哪整的?”
王耳瞧頂棚,得意。
麥穗把袒胸的事在電話裏跟蘭蘭說過。麥穗說,蘭蘭可惜你沒看著,這小子臉都白了,拔腿就跑,沒想到還有這麼靦腆的人,你說是怪物不?
王耳拖地、擦桌子,背“河上樹木搭成的篷帳已破壞,樹葉留下的最後手指想抓住什麼又沉落到潮濕的岸邊去了。那風吹過棕黃色的大地,沒人聽見,仙女們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