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麥穗左腿跪在床上,右腿懸空,趴窗台望外麵柳色。她豐胸蜂腰,長相美豔,稍有妖氣。這半個月,柳條先黃,像拱背的綠甲蟲密密麻麻往樹梢爬,再出葉,出柳樹狗子,落地像毛蟲。她好多年沒看到春天的樹是什麼樣,腿傷了反倒有機會看樹。
千不該萬不該跟那個男的去他家,麥穗心裏又悔了一遍。這是規矩,破了規矩就倒黴。
男的叫張強。他家開門有一座楠木亞洲象,左手的鞋櫃一米高,十多雙女人鞋。
“你媳婦回不來啊?”麥穗問。
“不跟你說了嗎?”他脫衣服,“她值夜班。”
張強答應給她300塊錢,包宿。他解她衣服。
“哎呀!急什麼?”
錢不好賺哦。麥穗被迫脫光了衣服,在地板上爬。一圈兒接一圈兒。她覺得自己身體雪白紮眼,乳房像兩個袋子垂下來,不好看。命啊,幹這行怎麼辦?
鑰匙響動,啊?麥穗路上心裏就忐忑,安慰沒事沒事,多賺點給弟弟交學費唄。“咣!”門開了,麥穗驚望——
一個穿裘皮短衣的女人,他老婆,手拎家樂福袋子,掉地上,什麼東西碎了。她臉煞白,嘴唇哆嗦,看麥穗又看張強,這個貨也沒穿衣裳,光著腚坐沙發上喝啤酒呢。
麥穗飛也似的撲向沙發的衣服,這女人同時向她撲來,好在——張強也有點良心——攔住了媳婦。
他們兩口子撕扯,罵聲、哭聲、劈哧啪嚓的擊打聲,不知誰打誰了。好歹,麥穗穿上了褲衩和乳罩。那女人衝過來,抱魚缸砸麥穗,落地碎了,玻璃碴紮破麥穗的腳。這女人拿電話砸,拿衣架砸,薅麥穗頭發——薅上就完了,沒薅著。麥穗退、退,從開著的窗戶跳下去了。其實不叫跳,竄出去了。上樓的時候,怎麼忘了這是四樓呢?忘了,那一會兒八樓也記不住。她被三樓放花盆的鐵欄擋一下,又讓一樓自行車棚綠色石棉瓦擋一下,落地,摔斷了左腿。
這家人沒下來,可能在家打呢。麥穗要是摔死了,他們不怕攤人命嗎?小姐的命不算命。是幾級保護動物?幾級都不是。
往後的事更寒磣,麥穗都不敢想。她從自行車棚爬出來,骨斷茬支出來一根,渾身是土,還有血。到門口扶著鐵門站起來,對人央告——正在傍晚下班時分——救救我!往來人有害怕的(小孩)、大笑的、抱膀叼煙卷兒欣賞的——麥穗著三角褲衩和乳罩——什麼人都有,沒人搭救。過了20多分鍾,有老頭拿一件棉大衣跑過來,問:“咋啦?閨女。”
老頭用自行車馱她上醫院,墊錢。她的衣服、手機、錢包和張強欠她的300塊錢,都沒帶出來。
不想這些啦,認命。小時候,奶奶說,你成天瘋、瘋,沒個好歸宿(她念續)。啥叫好歸宿?麥穗家在鶴崗農村,窮得連糊牆的白紙都買不起,揩屁股用土塊,這叫好歸宿嗎?麥穗躺兩個月了,告別了歌廳的燈紅酒綠,沒錢賺,憋屈。偶爾,蘭蘭、李丹來看看她,拿點東西。一回,她跟蘭蘭說:“你給我找個解悶的人唄。”
“找啥樣的?”
“是人就行。”
“男的?”
“你找女的解悶啊?”
“嘻嘻。”
啥事就怕說,怕想。門響了,蘭蘭,別人沒鑰匙。
2
真是蘭蘭,她穿一件黑色連衣裙,低胸白嫩。
“真騷。”麥穗說。
“沒你騷。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蘭蘭向走廊招手。
一個小夥兒。他身穿洗車工人那種舊的藍工裝,手裏攥著壘球帽,眼神躲著。
“王耳,這是麥穗,你叫姐。我走了。”蘭蘭擺手。
“你走了?”小夥兒慌張。
“我留下幹啥,礙事呀?”
門“咣”地關上。小夥兒身子一震。他打量房間,一個淡青色的冰箱,門上貼十幾個麥穗各種表情的小貼士。兩把折疊椅,雙人床很寬,床頭用金漆描一龍一鳳,窗玻璃很久沒擦。
“你叫什麼?”
小夥兒伸一下脖子,算行禮。“王耳,耳朵的耳。”
“坐下。”
王耳坐床上,背對著麥穗。
“對著我。”
王耳站起,坐在折疊椅上,擺弄帽子。
“抬頭。”
王耳抬頭,他二十四五歲,頭發密得連針都插不進去。有點趴鼻子,愛咽唾沫,突出的喉結給人感覺身體強壯。他眼睛——不是說眼光——裏麵有一絲遙遠的神情。
“幹啥的?”
“燒鍋爐。”王耳又把頭低下去了。實說,麥穗瞧不起城裏的工人,吃不起館子,買不起衣服,活個啥勁。
“咋跟蘭蘭認識的?”
“我不認識,楊哥介紹的。”
“楊哥是誰?”
“鄰居。”
“咋說的?”
“楊哥說,朋友的姐妹兒腿摔壞了,沒人陪,讓我陪著說話。有活幫幫手。”
“你不上班啊?”
“鍋爐房開春停了。沒事。”
“沒幹點啥?”
“我不會幹啥。”
“陪說話兒?你說吧。”
王耳直腰,說:“我不會說話。”
“那就大眼兒瞪小眼兒呆著?”
王耳埋下頭。
“你會啥?”
王耳嘟囔一句。
“大點聲兒。”
“背詩。”
“背詩?”麥穗點上一支煙,伸舌尖幹啐一口,“背什麼詩!上衛生間把尿盆給我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