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其吐老人用幹鬆枝攏火,鬆香味隨畢剝聲彌漫屋裏。他有八十歲,目光靈活,也清澈。我拿香煙遞他。

他雙手接過,說:“好煙哪。”

我說:“旗裏領導送的,我沒花錢。”

吉雅泰介紹——鮑爾吉。他站起身:“啊,黃金家族啊!”

我起身還禮,說:“不敢當。”

虎其吐聽說我來看岩畫,說:“你真喜歡這個嗎?”

我說:“不懂,看一看。”像城裏專賣店門口女孩拍手說的,隨便看一看啦。

老漢看了我一會兒,他眼光裏有兒童式的頑皮,或者說帶一點點嘲諷。

他說:“我看你是誠實的人,我要告訴你實話。”

我和吉雅泰光著膀子,拎衣服烤,不知他要說什麼實話。

老漢拿樹枝攏火,說:“那些岩畫是我畫的。”

他畫的?我不知所措,吉雅泰眼珠幾乎要滾出來掉到火堆裏。我們邂逅了一位史前岩畫作者,嗯?

他見我們不信,搬來一個木箱,嘩啦扣地下。裏麵有鑿子,錘子和灰白的石塊。

他說:“先用鑿子鑿出花紋,人的花、鹿的花,再用石頭在花紋上蹭,岩畫——他攤開一隻手,另一隻手握著鑿子——就出來了。”

他看我們還是不信,從炕頭的白氈子底下拿出兩塊赭石片,石上有青蛙式的小人和鹿形。“我畫的。”虎其圖老人用皴裂的手指點自己鼻子。

我倆拿過石片看,和山上的一模一樣。老漢又拿出一塊石片,在地上鑿——哢哢哢,圓形的頭;哢哢,兩個白點是眼睛;哢,接下的方形是身子、胳膊。

我倒抽了一口氣。世上固然有許許多多人所不知的秘密,但眼前這個秘密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岩畫愛好者嗎?”我問,我不好意思管他叫騙子。

“不愛好,”老漢搖頭,“是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

“真的岩畫,我們這裏有,”老漢拍地麵。“有人炸,有人用電鋸割。沒辦法,我弄假的掩護真的。”

外邊雨停了,虎其吐老漢領我們上山。老漢拿小鏟子在一塊石頭下挖土,挖了約有一尺深,石壁露出濕潤的岩畫,圖案跟山那邊的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比較,我隻好說這個看著更真實。

“這是真的岩畫,”老漢說。“真的不多了。我從山下背土,背爛了兩個筐,統共有一百多筐土吧,把這些岩畫埋上了。堆上土,踩結實,過半個月就長革了。我最怕下大雨,土衝跑了,岩畫又露出來,還得背土。”

“你保護岩畫是為了什麼?”我問。

“岩畫是有靈魂的,”他誠懇地說。“岩畫的靈魂夜裏出來溜達,有人見過的。土埋著也不影響他們溜達。這些人古代生活在這個地方,死後,靈魂被吸在石頭上。他們想看看河水,看看草地上的花,聞聞牛糞的味。月亮下麵,羊群在圈裏互相擠著,可好看了。魚在河裏跳,像有人一樣。這些靈魂看了這些東西,心裏不惦記了,回山上接著睡覺。外邊的人拿炸藥炸下來的岩畫賣錢,電鋸割,靈魂受不了,會給這兒帶來災難。”

我們走到山頭那邊——我稱之為虎其吐岩畫工作室,他的作品被雨澆過,愈發稚拙。他拿煙袋鍋指缺肢的鹿說,還缺兩條腿。我腰疼,要不早把腿畫上了。

吉雅泰對老漢說:“鮑爾吉老師是好人,不會把這個事說出去,你別再告訴別人了。”

我聽懂了吉雅泰的意思,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

吉雅泰說:“我們正準備申請世界物質文化遺產。”

我說:“祝你們申遺成功。”

老漢聽不懂什麼是申遺,看看我,再看看吉雅泰,笑著說:“成功了,什麼都好了。”

我摸摸老漢的畫,心裏說:我摸到了人類物質文化非遺產,遺產在土裏埋著呢。我問他:“你畫的岩畫沒有靈魂嗎?會不會半夜到處走?”

“嘻嘻,”他打開一雙手,笑得露出稀稀落落的牙齒。“我的手,抓牛糞、給羊接生,怎麼能畫出有靈魂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