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另維
你說，你要去申個QQ號，用“高科技”好好看看你孫女。
彼時，我剛拿到病休批準，獨自在海澱某新東方旁租了地下室，開始托福和SAT(美國高考）的密集培訓課程。十六歲，第一次獨自離家，瑣事和意外不斷，我白天上課晚上背單詞，時間怎麼分都不夠用，還整天不得不接你電話。
我說，好啦好啦，奶奶，我去聽聽力了，還兩周就要考托福啦！你在電話那頭，咯咯咯地笑，你說：“好好好，快去快去，我孫女真棒。”
奶奶是個苦孩子，自小喪父，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她還在襄陽縣下某小村的時候，同鄉的小孩子們就天天笑她是沒爹的野娃，奶奶追著他們從東街打到西街，南街罵到北街，街街喊打。
直到後來奶奶性格都很怪，在她住進大別墅，被人前呼後擁，一口一個董事長叫得親熱的幾十年後，暗地裏，她依然被鄰居罵作瘋婆子，被員工說成老不死的。她的小氣、喜怒無常、不招人待見遠近聞名，連爸爸都忍不住說：“做人做成這樣，挺沒意思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小村落，男女老少世代種田，奶奶卻想念書，她日日趴在農田裏，一邊夢想著書桌，一邊拚命學習。小學裏，一個老師教六個年級，每升一級就會有一半以上人退學回家種田，奶奶作為屈指可數的畢業生進入縣初中。太奶奶攬下所有農活，每周做一次窩窩頭，讓奶奶帶到學校，一吃一個星期。
奶奶考上市裏最好的襄樊四中，縣長發動全縣人民捐錢，給奶奶湊了學費和路費，請來太奶奶，一起敲鑼打鼓送她上學。
換了新同學，奶奶成績一下子就臨近墊底了，那時的宿舍定時熄燈，奶奶就趁夜深人靜躲到路燈下做題背單詞看書，餓得打滾也不睡，一夜又一夜。
一九五五年夏天，奶奶高一暑假回家，看到的隻是太奶奶的遺體。
奶奶哭得聲斯竭力：“你們為什麼不救救我媽媽！”
村民們紛紛回答：“不孝子讀個狗屁的書，把親娘扔在家裏等死還有臉怪我們！”
奶奶後來講過很多遍，她最初在村裏念小學的時候，完全不知大學是什麼。但環境改變了她，她一路爭取來的環境，不停給予著她全新的目標與方向——她要考大學。
於是，奶奶葬好太奶奶，把家裏最後的食材打成幹糧，一半放在墓前一半揣進懷裏，回到學校。
一九五七年，奶奶考上了大學。
是如今的華中師範，我不是故意記這麼清的，奶奶念叨了它一輩子。進師範後，奶奶開始賺錢了，感謝祖國感謝黨，奶奶直到八十歲說起這些都熱淚盈眶。
你說，我孫女真不錯，十幾歲就又去北京又去香港！香港好玩嗎，都有些什麼呀？
我聽得想吐血，彼時，我完成所有密集課程，又自己複習了一個月，頭昏腦脹地趕到中國唯一設有美國高考考點的城市——香港。我馬不停蹄地報道踩考點，一天下來累得要散架，你又去找媽媽，要我上QQ開視頻，聽你的考前祝福。
我說，奶奶我求你了，我明早九點考試，還要從九龍趕到新界，幾小時呢。你讓我早點睡行不……
你在視頻那頭，笑咪咪的，臉上的皺紋一圈一圈蕩漾開，你說好好好，考試順利，我孫女真棒。
再後來，奶奶被提拔成了市教育局長。
退休後，奶奶依舊閑不住，集資辦學做了校長。
奶奶是老教育局長，威望猶在，辦學、教學經驗豐富，小城裏，學校很快紅火起來。
奶奶因此有了積蓄，興衝衝盤算起大房子夢想。
一九九三年，學校如日中天，準備改製，奶奶的地位損害了幾個投資商的利益，他們把她從校長變成榮譽校長再到榮譽顧問，奶奶一忍再忍忍無可忍，叉腰堵在辦公室前，不評理不走。
奶奶是與保安廝打後被他們駕著胳膊扔出學校的，爸爸媽媽嚇壞了，把奶奶關在家裏，奶奶茶不思飯不想，一連半個月都血紅著眼睛，誰說話吼誰。
我那年一歲不到，每天哭，奶奶有一次碰巧聽到了，馬上嗬嗬笑起來，又扮鬼臉又講故事地逗我。爸爸媽媽喜出望外，每天把我抱到奶奶家任她逗。
奶奶清閑沒多久，便有投資辦學的商人請她做管理，奶奶勵精圖治從頭幹起，五年便使在校學生過千。商人開心極了，給奶奶發獎金發股份，上哪都帶著她，奶奶趁機提出修改合約，如法炮製五年前的遭遇，擠走商人，自己做了董事長。
彼時，我上小學，聽聞奶奶的前學校日漸瀕臨破產，奶奶表示願意收購，條件是對方連著學校下屬棉花廠也一並折價出售。
一九九九年夏，奶奶開出各種優惠加大招生力度，對方沒招到學生，再也無法負荷號稱全市最豪華硬件私立學校的巨額開支，隻好在產權轉讓書上簽了字。
奶奶七十歲那年，讓爸爸辭職下海，把工廠交給他，自己一心辦學。
一來二去，全家都跟著富裕了。
這一年，奶奶終於買了夢想中的大房子，臨湖，前庭後院上下三層，花園草坪一應俱全。她像個老瘋子，整天窩在裏麵傻笑不出來。我說，奶奶，葛朗台也就不過如此了！你繼續樂嗬，葛朗台可一輩子沒擁有過我這麼好的房子！
奶奶守著大房子，像守護金蘋果的巨龍，誰想進去都難。
“我將來死了，你們就把我埋在這房子裏，別的我哪也不去！”奶奶每天都歡欣雀躍地強調。
我漸漸長大了。
我對前方的路有了自己的判斷與想法——美國高考，去那兒學金融。
小城裏土生土長的家人全都嚇壞了，尤其是媽媽，背離高考在她眼裏就是背離全世界，高一末尾，文理分科在即，我如此作為，她心急如焚，直想說服我去看心理醫生，醫治異想天開。
“另維我告訴你，你這麼不計後果想哪是哪，是要吃大虧的！”媽媽嚴肅警告道。
“這些話你跟我奶奶說啦？”我衝她擠眼睛。
是的，奶奶支持我，她舉大拇指大讚好得很。全家都說她老糊塗了，私下裏商討把她送進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