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我與肖邦的“忘年戀(1 / 3)

文/劉文

三月的波蘭依然漫天大雪,我披著滿身狼狽的雪花來到你出生的地方,那裏早有各式精美的花籃花圈,耗資千萬的工程會將這裏變成輝煌的展覽廳,而我,隻不過是渺小眾生中,深愛你的一個,穿越遙遠的時間和空間,來觸摸屬於你的一些氣息。

我沒有生活在十九世紀的巴黎,我沒有辦法和你在咖啡館裏擦肩而過,我沒有親眼見到你修長俊美的手指劃過黑白琴鍵,我沒有親耳聽到那些穿雲裂帛的音符在城市上空回蕩。但是這些並沒有妨礙我們相遇,亦沒有妨礙你以近乎霸道的方式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更沒有妨礙我在瞬息萬變的光陰裏無法停止地愛著你。

該如何才能不愛你呢?我親愛的肖邦。

我仍然記得我和肖邦的第一次相遇,我還是墊著坐墊才能勉強夠到鋼琴的孩童,睜著好奇的眼睛麵對眼前的龐然大物。鋼琴老師在黑白琴鍵上信手彈了一曲,然後轉過身來問我想不想學。我不知道被什麼打動,竟充滿決心地對母親說:“我一定要學習鋼琴。”

鋼琴老師隻教了我一年便移民國外,很多年後,我們在美國某一條僻靜的街道上重逢,她一眼便將我認了出來,我詫異自己容顏早已不知改了幾多,她卻說我依然保留了當年那雙對世界充滿好奇的眼睛。我那時才知道她當年彈奏的是肖邦的《幻想即興曲》,這首曲子早已成了我的最愛,我卻已經忘記當初那樣驀然的邂逅中,到底是其中的哪一點打動了我。好在我還依稀可以觸摸那種充滿歡欣的感覺,那樣的悸動和無以名狀的好感,或許可以被稱為一見鍾情。

我的童年籠罩在各種陰影下,與光彩照人背道而馳。

我的鋼琴水平也不能稱之為出色,每年的音樂節演出,自有明眸皓齒的女孩子穿著白色的裙子坐在舞台中央,而我不過是埋沒在人群裏的合奏者之一。

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才第一次接觸肖邦,鋼琴八級考試的第三首曲目是肖邦的《波蘭舞曲》。嚴厲的鋼琴老師將譜子遞給我的時候,輕歎了一下,說不知為何將八級的考試曲目定的這樣難,言下之意,便是讓我做好考不過的準備。母親接過琴譜,看到老師陰沉的臉,回頭望了沮喪的我一眼,也沒再說什麼。

我記得那年的暑假出奇的炎熱,家裏的琴房沒有空調,四十度的燥熱空氣下,每每彈到大汗淋漓,指尖被汗水懦濕,便隻好用濕紙巾仔細擦幹以保持手指幹燥。

外婆心疼我,央求母親讓我每天少練一個小時,我向來是絞盡腦汁想著各種借口要逃避練琴的人,卻第一次心甘情願坐在琴凳上,任汗水滴在地板上,像一個小水塘。

他的十指翻飛,他的心潮澎湃,他的和弦像奔騰的馬蹄,他的音階像無奈的怨語。

我坐在琴凳上,穿越時空,仿佛可以觸摸到他的柔軟靈魂,我是那麼想要靠近他,通過那一個個蝌蚪般的音符,把他的痛苦和憂傷攬在懷裏。

我早就忘記是因為愛上了肖邦的鋼琴曲才愛上肖邦,還是先愛上了他才愛上彈奏他的鋼琴曲,但是永遠都無法忘記,那豁然開朗的一瞬間,飛舞的十指間傳送而來的戰栗。

慢慢的,鋼琴老師開始對我露出越來越多的笑臉,雖然我彈奏巴赫的時候依然不夠精準,彈奏貝多芬的時候依然不夠雄壯,但每一次我開始演奏肖邦的曲目,不苟言笑的老師便開始隨著音樂輕輕晃動身體,情不自禁地為我打著拍子。她甚至在我一次演奏後為我鼓起了掌。掌聲裏,我看到母親的眼睛晶晶亮亮,她或許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對我如此高的讚揚。

那一年的音樂節,我獲得了獨奏的機會,我可以化上精致的妝容,使用鋥亮的斯坦威三角鋼琴,連為我準備的衣服,都從往年的白襯衫背帶裙變成了蕾絲小禮服。

可惜我鋼琴技藝的突飛猛進隻限於彈奏肖邦的曲目,老師對我的狀態起伏心有餘悸,最終還是換上了別人演奏那一首《波蘭舞曲》,那是和我一起學琴的女孩子,我脫下蕾絲裙子給她,看著她揚起脖頸走上舞台,坐在台下聽她彈奏那早已銘刻在我心上的曲目。

母親擔心我經受如此大起大落會心情鬱悶,向來不給我好臉色看的老師也覺得對我萬分抱歉,破天荒過來安慰我。我倒是十分平靜,我知道,那個男人已經在我的心裏住了下來,滄海桑田,誰都搶不走他。

或許是上天安排的巧合,我鋼琴九級、十級的曲目中都有肖邦的曲子。他那樣頻繁地出現在我年少的生命裏,以不同的姿態,卻帶著同樣的憂傷和敏感。

漸漸地,彈鋼琴開始變成生命中的一件樂事,無論受到委屈還是磨難,打開曲譜,看著他的名字便會覺得心安。當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緩緩滑過,音符連綿不絕地流淌出來,我知道,無論處境如何,他都會在那裏,十指可以觸摸到的地方,隨叫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