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謀食舟中初犯禁 醵金道上又當災(1 / 3)

阿金不招呼,隨眾進了大艙,左右正中上下四層,三排統長的吊鋪,先有三四百人,七橫八豎,在底下兩層打睡。阿金夫婦,便在第三層。緊靠後壁,攤下行李,剛要睡下,見仁左手抱狗,右手扶定闌幹,從梯而下。

倪阿四同三人趕過去,陪定仁,逐層查看,大約是點人數。點到後壁,阿金陪笑問好,仁板了臉,咕嚕了幾句道:"怪模怪樣,擠在一處,算是你們有夫妻。"阿金回視其妻,雙頰飛紅,重眉鎖翠,眼汪汪早似淚人。嚇得不敢則聲,趕緊縮腳上床,一個不留神,後腦在四層板上一碰,直撲下地。仁罵聲:"不中用的東西!"阿金還沒爬起,一腳飛過,踢在背上又直挫下去。

陳氏喊道:"平白地欺人則甚?還了你們工錢,我們夫婦好上岸的。"倪阿四一雙烏珠紅肉半暴半凸的眼睛,睜有桂圓大小,大聲問道:"工錢便還了,二百餘元的欠賬怎樣?"仁卻攔道:"大嫂說玩話罷哩,阿四不要認真。"正鬧時,有人喊道:"老貝快抱狗去,密司忒在尋哩。"仁忙道:"來了!來了!人數還沒點清呢。"那人道:"你又強,想是背上痛定了。"仁把眼一斜道:"你又胡說了。"抱定那隻哈吧,跟了那人便走。阿金才從地上爬起來,兩手撐定床板,先探進頭,橫身蜷腳,平睡定了,慢慢挪動,翻身側臥,同其妻唧唧噥噥,做牛衣對泣的班本。四邊見的人,竊笑指目,都道:"這模樣兒真是冤人,怪不得要招老貝說話。"阿金夫婦,付之不聞不見,一概不睬。

守到近黑,先有人送進一把筷,一幢碗,按人分派。在後又送進幾桶飯,幾十碟乳腐,幾十碗清湯。下兩層先到的,哄然趕搶,杓兒、碗兒、筷兒一片聲怪響,引得後來的,喉嚨火冒,人人都跳下床。

卻說船上的諸人,揮手禁住。眾人不服,說:"別人有飯吃,偏我們該餓的?"下層人失笑道:"新來後到,卻也難怪,船上規矩,要開了船才有飯吃。此時是花錢買的,五錢銀子一頓,天天現交。"眾人一聽,便縮回頭。等大眾吃完,船上人走盡了,才聚集計議道:"五錢一頓,一天就是一兩銀子。吃這一點子菜,太覺不值,我們合雇劃子上岸吃去。"下層人聽說,又笑說道:"你們都乖,偏我們就是呆子,肯花冤枉錢不成?可知道這張扶梯,一下不準再上,晝夜都有人看守,誤走一步,尉遲恭鋼鞭丟頭直蓋,已傷過二十多人,你們待從何處去雇劃子?"三層人一聽,才斷了上岸的心腸。

陳氏尤其悲苦,卻出主意道:"我們夫婦怕麵食吃不慣,帶三鬥米來,又有洋爐,諸位如有帶米的,何不湊齊了分起煮吃?同在一船,還分什麼彼此呢?"三層同來的,頓時你也掏出五升,我也掏出八升,你也取出一鍋,我也取出一爐。

下層人見了眼紅,說:"我們來的匆匆,沒想到這著,你們如有多餘,情願花錢分些自煮,省得受船上人的瘟氣。三層人道:"一總不到三擔米,全船要吃一頓還不夠哩。"陳氏道:"不是這樣說。老話道,同船合命,況且都在難中,不怕一天煮幾鬥米的稀湯,一人一碗,不至餓死。隻要將將就就,混到開船再說。隻是這許多水那裏去取?諸位可有法想?"就有人接嘴道:"茅房半邊,有自來水龍頭,待我去來。"取隻麵盆朝天就走。陸續跟了十幾人,大盆小碗,搬滿一艙,七八隻洋爐,同時發火,焰騰騰,光爍爍,耀眼晃目,漸漸水熟,粥香外溢。

大眾正在流涎,卻聽梯上一片靴聲,十幾柄回光燈飛入艙中,頭前兩個黑奴,有人認得一是管廚,一是管艙,齊聲吆喝道:"船上第一禁的是火,你們誰起意做這事的?"連問三聲,沒人答應。便有侍者把爐火吹熄,開玻璃窗,連鍋拋入海中。

黑奴高舉皮鞭,沒頭沒臉,挨排打來,頓時艙中盈天沸地,一片哭聲。

阿金鑽進被窩,縮做一團,偷眼望其妻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忽地下床,搶上前喊道:"是你老娘起的意,要打便打你老娘一人!"黑奴揪住發髻,揮鞭待打,麵前忽然無數喊聲,都是:"是我!是我!"隻覺兩臂也被人揪住。燈光下又見陳氏盛怒之際,正如初日芙蓉,落霞秋樹,越顯得豔麗可人,把髻一鬆道:"去罷!慢慢同你算帳!"回身大步徑自上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