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1 / 3)

瑪克依照蘇珊來信上的地址,去找許書的妻子安琪。

他到中國已近兩月。

在接到蘇珊這封信的當天,他掛了一個電話到悉尼蘇珊家。蘇珊的聲音愉快而熱烈,把“愛你愛你”當作標點符號那樣頻繁地使用著。瑪克禁不住開起了玩笑:你近來每封信都用這麼大篇幅向我介紹那許先生,不能不讓我懷疑,你大約愛上他了。

蘇珊大笑:“嗬,你的猜測有點道理。不過,親愛的瑪克,愛這位救命恩人決沒到達愛你的那個程度。我們的房間在一樓,媽媽住二樓,許書隻占用了那間地下室。我雖然很過意不去,但到今天為止,還沒邀請他取代了你進入我們的聖地——愛你,瑪克!我會到中國來找你的,我一定要來!”

瑪克放下電話時禁不住微笑了。蘇珊到中國來?她來幹什麼?除非是旅遊,那種把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導遊如同澳洲牧場上的趕牲畜人一般,把遊客當作羊群牛群驅往預定的沃原——難以計數的名勝古跡——的那種旅遊,對蘇珊這樣的女孩子才適宜。而蘇珊顯然並不是打算參加短期旅遊。臨別時她甚至說過,她忍受離別的時間極限是一個月,過了一個月或許不到一個月,她就要飛來中國。她說她不能想象生活中沒有了瑪克不知道瑪克在幹什麼不參與瑪克之生活,她要時時刻刻地伴著他,否則她會感到自己隻留存了一半生命,那另一半給瑪克帶走了。蘇珊是個絕對重感情的女孩子,簡直有點東方化的癡情,這在瑪克,還是第一次遇到。隻是蘇珊身上又充溢著過於鮮明強烈的澳洲色彩,她是一個過於典範過於執著過於根深蒂固的澳大利亞女子,不像他瑪克,遊曆過大半個亞洲和幾乎全部歐洲,學的又是東西方文化比較學,人類各國各民族各種文化他都容易理解、習慣、吸收。瑪克可以在中國呆一個月、幾個月、一年,甚至再長些時間,而蘇珊,瑪克敢肯定:除非短期旅遊,她絕對適應不了中國!

她能適應得了這擁擠的公共汽車嗎?瑪克一攀上車,就這麼想。門在他背後一開一合地關上了,氣閥很辛苦地“嗤、嗤、嗤”地一下又一下響著,但瑪克背著的雙肩袋還是被擠得高高地夾住了。售票員是個比瑪克的爸還老的老頭子,不無歉意地朝瑪克苦笑著,用手勢比劃著說明不能再開門為瑪克鬆綁因為怕瑪克從車門跌了出去。瑪克諒解地報以點頭和微笑。他知道在這古老文明的國度裏,這位很有傳統道德觀念的老售票員,能在他瑪克的背包被夾後給予解釋給予歉意,那已經是很給了瑪克這個外賓以麵子、以禮儀、以優厚待遇了。他早已習慣了這種一出門一上街一坐公共汽車就可以欣賞到領受到的文化景觀。可是蘇珊,在那總麵積幾近中國,而總人口隻比上海市人口略多一些的空曠的國土上土生土長的蘇珊,那個夏日裏熱衷於泡在浩淼的海水中、冬日裏喜好駕了車橫穿空無一人的維多利亞大沙漠作長途旅遊的蘇珊,她,能理解、能接受、能像他瑪克那樣融入其中嗎?

他耗了兩個多小時才從他供職的師範大學找到安琪家所在的南市區喬家柵路。

若是在澳洲,這點時間足夠他與蘇珊駕了那輛“奔馳”從悉尼抵達三百公裏外的美麗的藍山了。

可是瑪克倒也不悔、不懊喪、不生氣。

臨出門時,他拿出蘇珊寄來的地址,詢問外語係的一個學生,怎麼個走法。

那已經讀到四年級的學生用很流利的英語向他建議:“打個電話,叫輛出租車來,不就行了?”

瑪克說,除非實在必要,他才叫出租。一般情況下,他希望乘公共汽車,或者步行。因為他希望更多地了解中國,他正在為自己的一本關於東方文化的書收集多多益善的資料。

那大學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既不讚同瑪克也不反駁瑪克。瑪克暗想:總覺得當代中國的年輕人往往比年紀大的更有自己的主意,從麵前這位剛過二十的大學生身上,似乎又可得到一次驗證。瑪克不再對自己不想召喚出租車一事多作解釋,隻是固執地指了那寫有幾個漢字的地址,要那學生畫出個簡要走向圖來。

“是這個地方呀,喬家柵!”大學生說,“吃點心的地方。就在南京路上。花三毛錢坐一輛公共汽車轉一輛電車就到……”

瑪克按他的指點,在南京路石門路口下了車。

在那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沒走幾步,瑪克就被兩名獐頭鼠目的青年男子一左一右挾持住了。

車聲,人聲,商店裏播放的高音量音樂聲,使瑪克根本聽不清那兩位男子在說些什麼,但瑪克完全能領悟到他們的跟蹤挾持目的,他馬上用很清晰地道的中國普通話對他們說:

“我沒有外幣。”

這是瑪克在兩個月駐華生涯中所學到了三句必修中文口語中的一句,別外兩句是:

“我不要味精。”

“請您幫助我。”

甩開了那兩名男子,上了又下了南京路石門路口那座長長的多叉道的難辨出口方向的天橋,瑪克就用上了那第二句中文:“我不要味精。”

他進了那家聞名上海的喬家柵點心店,他已經明白那位四年級大學生指錯了路。安琪的家在南市區,而且並不是供應糯米湯圓小籠包子蝦肉燒賣叉燒大包玫瑰鬆糕的地方。可是點心店透出的香味和點心們的五光十色,使瑪克想起自己一早隻喝過一杯清水寡湯羼了不少奶粉的牛奶,於是他欣然進入了還算幹淨的店堂。

他指著一個癟嘴老太正努力享用著的小餛飩,向很殷勤地走近了來的一位又瘦又矮的老頭兒服務員說:

“我不要味精。”

豈料那瘦小老頭竟能用英語回答他道,可以,先生,看樣子您對味精過敏,所以我們一定不放味精,請您稍候一會。

瑪克驚訝地望著老頭兒略現佝僂的背影,回味著他剛才的那幾句話。流暢、準確尤其是不卑不亢,雖然發音很不地道,帶著上海地方口音中那種噝噝聲。難怪這裏被稱為“十裏洋場”!難怪有一位真正熟悉中國文化的學者著文說,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與西方最接近最有神韻一致之處的並不是那些華僑比例最高、走私貨最多、裝扮最擅長於模仿港澳作風的地方,而是上海!

老頭兒端來餛飩時,瑪克沒再使用他所掌握的第三句中文,而是用英語向他提出了請求幫助指路的要求。

“願意為您效勞。”瘦老頭很紳士派頭地回答。

三個月後,當安琪投入了瑪克的懷抱,瑪克為她在一家四星級賓館包下了一個套室,兩人相聚時很隨意地聊起這個幹瘦老頭時,安琪卻很不以為然地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