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2 / 3)

“上海這地方,這種懂幾句洋涇浜英語的老頭子多的是,還不大都是舊上海做過咖啡店裏的仆歐的那種人?”

“你不以為這正是上海的文化素質相對較高的表現嗎?”

“不。這隻是上海人的聰明,為了在大幹世界謀取生存而學一點手段,掌握若幹工具……”安琪說到這裏打住了。她看著瑪克闊大的臉,那上麵的毛孔一個個張大著,白種人的皮膚顯得粉而豔,令人想起近幾年市場上很常見的那種快速生長的AA雞,她不能不把自己對上海人的精辟見解,攔腰中斷了。她安琪若再往下淋漓盡致地闡述下去,豈不是在作自我揭露、自我批判了?AA雞一般的瑪克,渾身散發出令安琪怎麼也習慣不了的某種特別氣味的瑪克,雖然可以稱得上洋人中最帥氣、最有教養的一類了,但安琪自己心內清楚,他永遠隻是她這聰明的上海人的一件工具,暫且利用的某一種手段。反過來說,他瑪克為自己一擲千金,開銷超過了他在中國之薪水的好幾倍,而且已信誓旦旦地保證日後為她辦好一切出國手續,又焉知是不是也隻是一種手段、出於那種如她安琪一樣的僅隻是另一種目的的工具使用觀?

瑪克在喬家柵點心店裏,從那位能操幾句洋涇浜英語的老服務員那兒終於弄明白了,偌大一個上海,被稱為“喬家柵”的地方,竟有三個:兩個很有名,一在南京路上,即四年級大學生也知道的,一個在複興路附近的襄陽南路上,也是一處特色食府,但都不是安琪所在地。安琪所住之喬家柵,是一條路名,一條一般的幾十年的老上海也未必知曉的、掩藏在南市區文廟附近老城廂地段裏的、東西向總共不到五十米的、不久前還是台階路的小小馬路。

瑪克聽到了“老城廂”、“文廟”“台階路”之類的字眼,連帶了那位因為一般的幾十年老住戶都不知道而唯有他知道的洋涇浜英語老頭的得意的笑容,便激起了強烈濃厚的造訪踏勘尋覓探究的興趣。他像一頭聞到了遠處獵物之氣息的良犬,或者說像一個有意前往淘金地而終於從一架精良的儀器上看到了金礦的蘊藏信息的探礦者,頓時興致勃勃、迫不及待、渾身充滿了自覺性積極性能動性。蘇珊來信讓他去見一見安琪,並吩咐他帶點禮物去,瑪克知道這純粹是中國人所說的“借花獻佛”,意在以此落實一點她對許書的感激——天知道,除了感謝之外還有什麼!蘇珊這姑娘太熱情、太有激情了,認識瑪克不到一個星期就同意與他作愛,三天之後便把他接回了自己的家,瑪克雖然體會得到她真愛自己,但從不對她的貞操抱有奢望——畢竟,據她來信描述,許書是從死神的手中,把她生生地奪回到人世間來的。瑪克出門時,幾乎完全是出於與蘇珊的一個月的情份,去履行一項指派性任務,而在有滋有味地吞下了那碗雖然沒有味精、卻也照樣鮮美無比的小餛飩之後,在聽到了洋涇浜關於上海有三處喬家柵的介紹之後,那種被指派的消極性,已完全被出於他自身愛好的專業興趣所消解。尋找安琪這件事,已轉化成瑪克到中國進行文化淘金這一目的之載體了。

他實在是不虛此行。

他一進入那南市區就失卻了方向觀念。那一條條狹小局促的馬路似乎大多是東南向、西北向、或者是西南向、東北向、甚至是緩緩地轉著圈兒形成一個不規則的環形。瑪克覺得自己似乎在一個圓桶裏轉悠。他想起了小時候在紙上玩迷宮的遊戲,而且隱約記得祖母說過迷宮這一遊戲,源出於中國古代的“八卦”。瑪克轉悠著,忽又想起自己讀過的一本關於上海近代史的書,那書上介紹說,近百年來由於西歐列強的瓜分,上海的大片地段辟作租界,而真正屬於中國本國所有的隻是一小塊“老城廂”,舊時是以一圈磚砌的城牆團團圍住了的。瑪克一想到這本書,頓時恍然大悟,那種在圓桶內團團轉著的自我感覺刹那間發生質的變化:他明白自己進入了一個上海灘上最富有中國傳統特色的核心部位,進入了一個當年的中世紀城堡,進入了活著的中國龐貝城!

這種感覺,隨著他愈來愈接近安琪所在的喬家柵路,也愈來愈強烈了。

他路過了一家菜場。看見了並且聞到了大堆爛菜皮。有三兩個老太婆,衣著還是整潔的,在專心致誌地翻撿著,把那些形狀上色澤上都表明尚未完全腐敗的菜葉挑選出來,很珍愛地擱進手中拎著的塑料袋中。

菜場門口在出售一種魚。瑪克湊近細看,是那種可以長到斤把重的黃魚。但攤位上的隻有四英寸長。都是嚴禁捕撈的魚苗!瑪克禁不住歎了口氣,看見那賣魚的姑娘長得很姣好,正不解地望著他,瑪克開了口:

“for cat!”

那姑娘搖搖頭,那表情是不懂瑪克的話,而不是否認他的問題。瑪克隻好“喵——”地學了一聲貓叫,並且指著魚,意思是很明白的了。

姑娘的麵容活躍起來。她笑著,指指魚,指指自己,還指指瑪克,然後蠕動紅豔豔的嘴唇作了咀嚼和吞咽的動作。簡明的形體語言讓瑪克一目了然了:這魚不是喂貓的,是人吃的。姑娘可以吃,你瑪克也一樣可以吃。

瑪克趕緊離開魚攤。他又經過了一個專售豬下水的攤位。一副大腸掛著。幾顆豬心被風幹成暗褐色。有一個家庭主婦在買豬肝,隻要巴掌那麼大一小塊,操刀者在很小心地切割著。還有兩枚冒著臊氣的豬腰和一副腐塌塌紅通通的豬肺。瑪克不必再問了,他明白在這塊區域裏,這些都是供人食用的。

他經過了文廟。裏麵在舉辦廉價書籍展銷會。人山人海。瑪克微笑著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又舉頭瞻仰了一番黑漆高牆和飛簷明瓦式的古典式建築。天色有點發陰,陽光很慘淡地發白。令瑪克意識到已過正午了。他不能把時間泡到文廟書市裏去了。找到安琪後聊一會,他必須趕回師大。星期天,在學校的外國專家們晚上有一個聚會。他可以在聚會上談一談今天遊曆“老城廂”的觀感了。

他終於找到了喬家柵路。

他看到了那個門牌號碼。門牌之下有一個大大的水龍頭,粗大的水柱嘩嘩地衝在地下。地下的一塊石板上,水柱落下的地方,凹下了一個大大的坑。幾個女人圍在那龍頭周圍,有的提了鉛桶,有的端了盆,顯然本來是準備盛了水洗什麼的,見到瑪克後都忘了自己的使命,呆呆地望著他,任憑水柱在凹坑激起的水花濺濕了她們自己,也濺濕了瑪克的褲管。

瑪克後來知道,這個水龍頭是這條路上好幾個門牌內十幾戶人家唯一的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