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3 / 3)

“安琪安琪,我隻有在拿起筆跟你交談時,才覺得恢複了我本來的自己……”

有這麼多寫信的時間,不會去翻翻報紙上的“就職專欄”?有這麼些寄信的郵票,不會去多打幾個電話,問問人家是否有就業空缺?

最使安琪不能容忍的是,許書在信中描述了那次在塔默拉瑪沙灘撿到一枚鑽石戒指而交付給啤酒肚的過程,繼而感歎道:

“這兒也有靠拾垃圾過活的人,也有守株待兔式的淘金人,也有靠偷竊才能換下破襪子的布萊克太太。我何必混跡於他們之中?國內一樣有我發展的天地,我不是已經在中醫院得到了中級職稱,在我的喬家柵裏得到你了嗎?即便是阿鼎,隻要他努力,在他的攤位上,不也一樣改變了他的貧窮屈辱的地位了嗎……”

安琪讀畢大怒,把這封信揉成一團,扔進了寫字桌下的小櫥。這才叫“人各有誌”呢,她咬著牙想。你堂堂一個男子漢,怎麼就甘心作井底之蛙、甕中之鱉?你堂堂一個醫科大學畢業生,怎麼竟以不學無術的下三爛阿鼎作參照係數?你堂堂正正高高大大空長了一副剛強勇武的好皮囊,沒想到一旦離了狹窄但平靜的小巷子小港灣、一旦捧不住了那吃不飽但餓不死的鐵飯碗,竟就如此無能、悲觀、畏縮、渺小!安琪啊安琪,當初怎麼就會在一群足夠挑選的追逐者中,獨獨選上了他,而在作出了傾家蕩產先選一個出去再拖一個出去的重大決策時,不是讓自己先走,竟錯誤地推出了他這張蹩腳透頂的臭牌!

這是她扔向小櫥的第一個紙團。

給許書寫回信時她克製著自己盡量把語氣放緩和。她安慰他又開導他,告訴他某某在某國一開始也很困難但如今已拿到綠卡了,某某在另一個國幹的是再不能低賤的事了但畢竟籌齊了資金辦妥了手續把老婆連帶著兒子一起接了出去。即便是某某吧,去某國幹了僅僅兩年,竟也腰纏萬貫地回來了,買了某“上隻角”地段的一套公寓房,再不必拎馬桶用公共接水龍頭擠公共汽車上班了,如今靠利息也可以吃一輩子了。安琪相信,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豈料那邊的許書毫無長進,來信中的語詞一封比一封淒慘。淒慘的來信在安琪手中都成了紙團。

後來瑪克來了。

瑪克從吱嘎作響的木樓梯上升上來時,曾讓安琪大吃一驚。再難看的阿鼎也不是這番怪模樣。但安琪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心態。以對一個外國白種人的標準來衡量,這瑪克簡直可以算是美男子了,除了臉太闊了點,肚子偏凸了些。瑪克而且是個很有教養的學者,對中國文化饒有興趣。安琪與他非但沒有太大的語言障礙,而且也還談得來。

“我不喜歡這棟專家樓。”瑪克對前來回訪的安琪說,“我要盡快搬出去。”

“不是很寬敞了嗎?設施也全。”安琪說著,環顧這套間,不禁想,許書和自己若有這麼一套,何須有如今這番折騰。

“不自由!”瑪克悻悻然地說:“你沒注意到?客人進出居然都要登記!”

“這有什麼呀!還不是為了你們的安全。”安琪解釋時又不免想,自己倒是很愛國主義的。

瑪克其實沒說出他不快的真正原因。上一天晚上,他邀了一個馬路上搭識的女孩子來玩,竟然讓那大樓的看門老頭攔住了。那老頭說什麼也要那女孩出示身份證,女孩又怎麼也不肯拿出來。瑪克聽不懂他倆的中國話,隻見一老一少爭執對峙了一會,老的要抄電話,女的轉身就跑了。瑪克不傻。他明白那女孩子是幹什麼的,也明白那老頭子那雙色澤渾黃但不失銳利之氣的眼睛已目測出了女孩子是幹什麼的,更明白這在中國又是被政府被傳統的文化意識所絕對禁止和排斥的。瑪克掃興而又發作不得,便下了搬離學校的決心。

“這裏簡直像奧斯維辛集中營,專用來關押非日爾曼民族的外國戰俘。”瑪克說,他不願讓安琪有什麼疑惑,開著玩笑掩飾他不滿學校管束過嚴的真正原因,“我是搞國別文化比較的,這環境對我的研究不利。”

安琪笑了:“怎樣的環境對你的研究有利?總不見得是我們喬家柵吧?”

“啊哈,我正想向你提出要求,讓我搬到你那間美麗溫馨的小房間裏去呢!”

安琪並不顯出尷尬:“行啊,我們倆換一換吧,我對這組套房正求之不得呢!”

“天哪,我真不明白這集中營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瑪克,你不知道中國的一句俗語吧?‘飽漢不知餓漢饑’呢!我倒要問問你,我們那喬家柵,又有什麼地方使你這麼感興趣?”

瑪克連著三個星期天都跑去找安琪。安琪知道這未免太招人現眼,已婉轉地請他若有事或有閑需要見麵不妨讓她到他這裏來。安琪不幹那種沒逮狐狸反去惹一身臊的事。

“喬家柵?喬家柵太有趣了,太令人神往了!”瑪克興致勃勃地說,“那裏是最能代表中國文化的地方,最能體現中國民族特色的地方。從建築、從服飾、從民俗、從居民的氣質……還有那帶了深深的凹坑的青石板砌成的接水站、煤球爐子、木樓梯……”

安琪實在忍不住,盡管她絕對不想得罪這高鼻子。她的嘴角浮上尖刻的冷笑,打斷了瑪克的讚美辭:“是的,你們總是把我們這裏最落後、最醜陋、最不開化不文明的東西,看作是最純粹、最正宗、最能體現我們的特色的東西,尋覓著、欣賞著,並且希望我們永久永久地保留下去!你知道不知道,或許這些正是我們在努力擺脫著、改造著、變革著的東西……”

安琪自然不是在發表改革宣言。她不是外交部代言人。她隻是一介教教英語入門的、還沒評到中級職稱的小教師。她隻是出於對自身處境的認識、特別是對自己與許書耗了那麼多精力財力奔向某一目標、目前又眼看因了許書的不爭氣而很可能雞飛蛋打這一可悲處境之惱怒和失望,發出了這麼一番感歎。臨到瑪克這裏來之前,她剛剛又揉了一個紙團扔進那寫字桌的小櫥。許書的這封信,集他抵澳後不斷用書信奏給安琪聽的哀歎曲、反悔調之大成,信末說,已經捱過了三個月了,還有三個月,這裏的一學期便將結束,他不打算辦理繼續簽證的手續了,況且,也沒有這個經濟力量交納下一學期的學費了,所以估計不到年底就可以回國來。許書這封信不像是一個海外留學生,而像是一個蹲大獄的有期徒刑犯寫給犯人妻子的哀告書,在苦苦哀求老婆再守幾天空房給浪子一個回頭的機會。安琪終於明白,靠了這許書,是永不能跳出喬家柵的了。

而麵前這位腦滿腸肥的老外瑪克,竟也要津津樂道那水濺尺把高的青石板凹坑,安琪還能憋得住心裏的怨恨和反感嗎!

瑪克有點吃驚地望著安琪,望著這個雖然接觸過幾次,但始終隻給他留下溫婉柔順典型東方化印象的女子。他看見了安琪眼中的淚光,不太明白這漂亮的中國女子怎麼會一下子激動起來。他斟了一杯香檳給她。

“我並不想冒犯你,安琪,”他溫和地說,“我喜歡喬家柵,或許真的如你所說,在追尋文化蹤跡時,有那麼一種獵奇的複古的返樸歸真式的偏頗心理,但是,更重要的是,因為那喬家柵的小小胡同裏,竟藏著這麼美麗可愛的你!”

瑪克說的是真心話。他第一眼見到安琪,就喜歡上了她。安琪太美了,而且是那種完全不同於蘇珊的美。反差愈大,愈能引起瑪克的興趣,對專業如此,對女人也同樣如此。每每見到安琪,他總有一種想把她擁入懷裏的衝動,隻是因為很明了這是在一個崇奉貞操觀念、女人們大多遵從“三從四德”之遺訓的古老的東方國度裏,他才不敢造次。隻是這安琪,實在太吸引人了,尤其是此刻,因為他所不明底細的原因而顯出了與往常之溫馴截然相反的另一麵,那就令他產生了一種感覺:原本貼在牆上的畫上的、如紙片一般薄的古裝美人,突然虎虎有生氣地、有血有肉地坐到了他的麵前。為什麼不擁有她呢?瑪克問自己。她一定也寂寞,她的許書住在蘇珊家裏。自己也太寂寞了,蘇珊來信再也沒提過要飛來中國!瑪克這麼想著,在說完了那句久藏於心間的早就想獻了出去的恭維話後,一把就抓住了安琪的雙手。

安琪無聲地倒在他的懷裏。

那一刻倒未見得有什麼功利目的。安琪太疲累了。她一直有一種掙紮在茫茫大海中的疲累。前麵有一方綠洲,她卻遊不過去。突然有一塊木板漂來,安琪能不把它緊緊地抓住?

於是陷入了一種怪圈。

安琪回到喬家柵的三層閣後,匆匆地摘下牆上那張結婚照,藏到箱子裏。她不能承受那上麵的許書的注視。

她不但厭棄喬家柵,也開始盡量回避這間曾經是溫柔鄉、避風港、安樂窩的三層閣。未必是什麼內疚慚愧之類,隻是心理上的一種不舒服感,生理上則一開了那鬆木門就反胃。

她住進了瑪克為她租下的賓館套間。

但是瑪克也使她反胃。她幾乎是染上了潔癖:總想到浴室裏去衝洗自己。

對鄰居說,住到同事家裏去了。

對同事說,住到親戚家裏去了。

對賓館服務台說,身份證丟了,隻好用這張介紹信代替,還有工作證。

介紹信和工作證都是假的。

這很容易。安琪從插隊和鄉下“病退”回上海,就是用的假證明。重操舊業,駕輕就熟。

服務台的小姐麵無表情地收下介紹信還出工作證,隻是對瑪克遞過去的澳元很仔細地看了又看。

她們很客氣,很冷漠,很規範化,帶著很洞察一切了如指掌的表情,稱安琪為“瑪克太太”,有時候則稱“1616號房間的太太”。

1616號?大約提籃橋裏的囚犯也是用這種稱呼法的吧?

八月份後,許書的來信突然改變了主旋律。他不再哀哀切切,而是豪情滿懷了:

“諾姆診所今天正式開業。蘇珊不知從哪裏弄了那麼多來祝賀的人。州政府的一名管衛生醫療兼福利事業的官員也來了。當然都是祝賀諾姆太太的,業主是她。但一個下午就來了十幾個病人。冬天到了,漏肩風、頸椎炎、痛風症,容易發作。按我與諾姆的協議,診所的純利潤七三開,我可得大部分……安琪,我們還債有望了!”

安琪不能不為許書的轉機而高興。同時免不了懊悔。何必呢,竟這麼匆匆地把希望轉向了闊臉的、羊膻氣的這一個!

這懊悔隻維持了幾天。許書一封接一封的來信很快又成了紙團進了那小櫥。

“彙上澳元一千元。還給阿鼎還是誰,由你酌定,我在塔默拉瑪地區已小有名氣,自然我也毫不客氣地‘調整價格’了。年底我非但可以還清全部債款,而且會有一定的結餘。我的簽證是明年三月份到期,我等不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回來過年……”

“我忍受不了別人的施舍,我已開始支付蘇珊的房屋租賃費。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是在別人的同情和資助下討生活。想你,安琪,我們不久就可以見麵了!”

真的等著他回國,重新像兩隻經營小小泥窩的老燕子,蜷縮在喬家柵,天天擠了公共汽車去上班?

難了。不會再習慣了。

非但是因為安琪日漸習慣了那賓館太太的生活,而且更因為,無論她如何防範,那阿鼎,畢竟是“看見了你和那個老外了”。

如果許書不回來,堅守在那裏,她安琪便將借助於瑪克的力量,盡早也飛過去,並且與許書團圓。許書是很可心的丈夫,阿鼎並沒有說錯。若是讓瑪克與許書站在同一塊地皮上由安琪挑選,她隻會義無反顧地傾向她的親夫。

問題是,一旦許書返回喬家柵,在安琪看來,這兩個男人就不是立於同一個層麵上了。

她陷入怪圈,她必須從中掙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