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2 / 3)

許書重新聚起全部精神,這才弄明白了,就在剛才的聚會上,蘇珊已經與諾姆夫婦商量並決定:由蘇珊提供房屋地點及資金;由諾姆夫人出麵申領執照,為他許書,開辦一家小小的推拿診所。諾姆夫人現在雖然是家庭婦女,但當年卻是正宗的護士學校的畢業生,申領開業執照是沒有問題的。她是業主,許書算雇員。

蘇珊說:“記得我曾帶你去過的那棟小平房嗎?過去租給人家當麵包房的,後來那人發了財去買了公寓了,那房子一直空關著,從明天開始,使用權歸你了。”

“怎麼……沒跟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全神貫注地看著那肥皂劇嗎?”蘇珊一口呷幹杯裏殘存的咖啡,“明天開始,你去收拾一下那屋子,準備著幹你的本行吧!”

說完她就匆匆離去。她有點受不了許書發直的眼神。她以為許書是喜出望外了。怎麼會不喜出望外呢,瞧她蘇珊和諾姆兩人,竟有如神助般想出了這麼一個好點子!許書是個心氣很高的人,蘇珊已經看出來了。無端地資助饋贈,許書是不肯接受的,蘇珊知道。但若是讓他作為一個雇員,利用他的專業特長,自己養活自己,自己開辟他自己的財路,那他哪裏會不樂於接受呢!蘇珊估計著許書在喜悅之後,會覺醒了那種被稱為“感激”的意識。但蘇珊不需要他的感激,蘇珊要逃避那種客氣的感激。她愛上了許書,不希望從她所愛的男子的眼睛裏看到那種客客氣氣的感激。許書的眼睛是典型的東方美男子的眼睛。不大,但長長的,漆黑的瞳孔望進去深不見底。許書一旦陷入沉思,蘇珊就會對這雙沉思著的一動不動的眼睛煽起一種難以克製的熱情。她好幾次覺得自己很有點把持不住了。若不是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中國的許書,不是澳大利亞的瑪克,這是以他的矜持穩重深沉內向而帶有東方式神秘感的許書,不是以他的開朗粗獷熱情奔放不拘小節而充滿了隨意性的瑪克,蘇珊早就會如同前幾次的戀愛一樣,以她蘇珊式的主動,撲進對方的懷抱,勾住對方的頸脖,把對方占有過來,也把自己奉獻出去了。許書對她有吸引力,但許書對她又表現出明顯的距離感,於是許書就同時使她冷靜、使她理智、使她望而卻步。她一次又一次地約束著自己,總在熱情燃到最熾烈的時刻,迅速退卻。

蘇珊實在是有點誤解了許書。她沒有想到許書的眼神發了直,是因為又一次見到了那柄伸向他賑濟他的長柄粥勺。在許書,困境中的窘迫與接受施舍時的尷尬,份量是差不多的。蘇珊出門後關了門的聲響,驚得許書憑空一個顫抖。在確信那四壁之間隻剩下自己一人後,許書一頭撲到床上,把腦袋埋進兩個枕頭之間,呻吟了起來:

“哦,安琪安琪,你為什麼要放我到這裏來,你為什麼要讓我到這裏來啊!”

安琪沒有料到許書這麼快就擺脫了困境,但更沒有料到,在經濟上擺脫了困境的許書竟在精神上陷入了更深沉的苦悶。非但如此,由於收入豐厚,眼看在短時期裏就有希望斂聚起相對國內收入而言堪稱暴富的一筆錢款,在償還出國所用之債務之外,還能餘下可觀的若幹,這許書,這沒出息的許書,竟愈來愈堅定了盡快回國的決心。他寫信給安琪說,過了聖誕節,最遲不過明年二月,他就要飛回上海,飛回自己的喬家柵三層閣,飛到心愛的妻子安琪身邊,永遠永遠地守著應該守著的一切,再不離開。他急煎煎地關照安琪:

“接信後立即去我的醫院,說明我近期便將返國。按照國內有關政策,我尚未超過保留現職的一年期限,因此,我回國後仍有權利繼續在院內任職。另望轉告院內領導,我在此地已收集了不少醫學方麵最新信息資料,其中不乏有價值者……”

安琪是在回喬家柵的三層閣取幾件替換衣服時,從地板上撿起了這封信的。鄰居們不知道她住進了他們一輩子也望塵莫及的大賓館,安琪告訴他們說是,因為一個人太孤單起居不便,住到同校的一位老師家裏去了。忠厚的十幾戶共用一個水龍頭的喬家珊老住戶們深信不疑。老城廂的人如同都市裏的鄉下人,想象力比起那大馬路霞飛路一帶當過租界良民又處於改革開放之風口浪尖的居民來,先天薄弱得多。他們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在他們看來天造地設再般配不過的這一對恩愛夫妻的小窩,每有許書來信,他們就小心翼翼地代為收下,然後塞進那條門縫底下,還惟恐弄出一絲折縐。

安琪粗粗讀完了這封信,隨手就把它揉成了一團,扔進了書桌一側的空著的小櫥。那裏已經蜷縮了一、二十個這樣的紙球。

“我看錯了他!”安琪匆匆地往提包裏塞衣褲時想,“嗬不,我沒看錯,總算搶先邁出了一步……”

她挾了衣物碰上了門走下樓梯時,住在亭子間裏的一位老阿姨笑嗬嗬地問:

“安老師什麼時候也出去吃洋麵包呀?”

安琪側身讓過她端平了準備下樓去倒掉的尿盆,屏住了氣卻又裝出了笑臉回答:“許書來信說了,在辦著呢!”

剛從那帶了凹坑、水珠濺出三尺遠的水龍頭旁小心地讓開,安琪就被人叫住了。

“啊哈,總算把你等到了!”

一個債主。算是鄰居,也住喬家柵路上的,算是同學,許書念小學時的。在豫園商場有一個攤位,專賣各種假金假鑽石假珍珠之類的首飾。雖然幾次進過派出所又曾勞動教養過幾年,但畢竟捱到了財已大氣可粗的境地,經常將一個個輪著雇用了來的攤位妹——很清秀很年輕但帶了一種很類似的鄉氣的姑娘們——帶回喬家柵來過夜。他叫什麼,安琪總也記不住,隻知道人稱“喬家柵一隻鼎”、簡稱“阿鼎”。

安琪站定了,微微笑著,等他開口。

豈料那阿鼎,競也抱臂而立,歪斜了頭,並不說話,隻是上下打量著安琪。那目光如板刷般,刷遍了安琪的全身,而在那些特殊的部位,又好像點標點一樣,停留了格外長的時間。

安琪感到一陣火辣辣的惱怒從心口漫開。無非就是借了他五千元人民幣,這樣的潑皮,就敢於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如此輕薄的眼光睥視安琪!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送許書出國!

“許書來信了?”那阿鼎終於開了口。他開口說話時還有點人樣。

“隻是來信,不是彙票。”安琪答。

“沒那個意思,”阿鼎說,“兄弟不是黃世仁,一見了弟妹就逼債……”

安琪懶得糾正他的胡說八道。

“區區幾百張分,兄弟不在乎。兄弟隻是問問,許阿哥混得怎麼樣了?”

“在當推拿醫師,半工半讀。”

“好極了!在外國當醫生最挺分了!弟妹以後跟過去,篤定享福去吧!”

“謝謝關心!”安琪急於擺脫他。

“等等,”阿鼎卻伸臂一攔,“兄弟有句話,一直在等見到了弟妹跟弟妹說……”

“下次彙票一到,馬上就先還你的。”

“嘿嘿,不要以為兄弟也是那種見錢忘義的人。我隻是告訴你,我們許阿哥是難得的好男人,千裏挑一萬裏挑一的……”

安琪再一次打斷他:“這還用你說?”

阿鼎冷了臉,細小的眼睛裏竟射出了冷光:“我告訴你,我看見你跟那個老外了。”

安琪雖然沒料到他會冒出這句話來,但並不因此張皇失措。她的嘴角掠過一絲高傲的、不屑的笑容,直視著麵前這五大三粗的夯漢:

“老外?哪一個?我是教英文的,需要與外國專家打交道。不知道你在什麼地方見到了哪一個。沒別的事了?以後見!”

說完,她車轉身子就走開,隻覺得背後插著那兩片刀刃般的目光。

安琪坐進了一家咖啡室。

除此之外,她還能坐哪兒去呢?

她所在的學校不實行坐班製。有課有政治學習時必須到,其餘時間沒必要到。偌大一個辦公室裏,沒課沒政治學習而天天去報到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正在與妻子鬧離婚,把學校當成了避難所;還有一個正值更年期,嚴重憂鬱,在家裏就想跳樓自殺,坐進辦公室情緒才放鬆些。安琪何必去與他們為伍?

回賓館去?不,她剛從那兒“逃”出來。住進去兩個多月,盡管盡力躲避著,還是被那些“賓館太太”們生拽活拉地視作她們那個圈子裏的人了。總共大約有十來個吧,都是由老外和港人澳人豢養著。互相不報姓名,都以包租的房間號碼作代號,賽似特務間諜活動。安琪的代號是“1616”。大清早就有電話打來了:“1616,我是17061”聲音軟綿綿地,安琪想起了這個剛過二十歲的小姑娘,“十點鍾,在我房間舉行一個party!一定要來,啊?好姐姐!我開一聽荷蘭咖啡,是他剛給我寄來的,招待大家,一定來呀!”安琪模棱兩可地答應著,一等瑪克出門,她就後腳跟了前腳逃出了賓館。

安琪不願、不屑、也不敢與她們為伍。

她用雙手捧著咖啡杯,感到那熱氣慢慢地傳遞到了她的手心裏,慢慢地透過血管在暖和她那冰涼的心。阿鼎的目光如鐵一樣冷且硬,凍住了她的全身,盡管這是剛過暑熱的九月份。

她不能不正視這個現實了:自從兩個多月前在瑪克的寓所邁出了那一步之後,她已經陷入了一個怪圈。

兩個多月前她依然規規矩矩地住在喬家柵。學校裏課時不多,她有足夠的時間去兼職“扒分”。債務累累,還掉一點是一點。幸喜學的是英語專業,正走紅,三教九流都想學,到處都在辦輔導班補習班,像她這樣的正宗師範本科畢業生,完全可以待價而沽。她像電影院裏的跑片,像過去戲子唱堂會,一家家一場場地跑場子,精衛填海般地往送許書出去後所留下的巨大經濟空洞裏投擲著少得可憐的卵石。

她甚至去當家庭教師,送教上門,教那些錢袋鼓囊囊因而擔心後代腦子空蕩蕩的個體戶的孩子,很屈尊地從ABC教起。

再苦再累她心甘情願。許書出去是她主謀。先送他,他再帶自己。兩人總有團聚的一天。她是謀劃好了就行動而且義無反顧的人。

許多人不都是這麼完成了出國夢,把夢想變成了現實的嗎?

可是許書的一封接一封的來信使她愈來愈沮喪了。

“昨天去為一家雇主劈了四小時木柴。因為是按鍾點計工資的,那雇主家的婆娘一邊玩著狗,一邊盯著我,惟恐我放下手中的斧子偷懶。安琪,肉體上的疲累我不怕,但精神上的這種重壓,我實難忍受嗬……”

“口袋裏的澳元在少下去、少下去,街上的黃皮膚的同胞在多起來、多起來。他們都需要工作。而澳大利亞的失業率,本來就已超過了百分之八……瞻念前途,不寒而栗……”

“還是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隻好又到塔默拉瑪沙灘去消磨我的時光。隻有在那裏,我可以跟海麵上升起的你,傾訴我的苦悶、我的後悔。安琪,我何必舍了你到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來嗬……”

最初接到這樣的信,安琪總是心疼著他、擔心著他。已經聽說了好幾例在國外的留學生不堪生活重壓而跳樓上吊的事情,安琪心裏墜墜地害怕自己的許書也頂不住。但許書三天兩頭甚至有一個星期竟每天一封地頻繁來信,終於使她的牽念和焦慮,日漸化成了失望甚至不屑。

“跟我同居一室的小金,竟然奪去了我好不容易覓到的一份差使,盡管那不過是為一家中文報紙翻譯幾則廣告……但他也難呀……”

笨蛋!你就這麼束手待斃?就這麼生生地讓人家明搶暗偷?那兒不是社會主義中國,還要你學雷鋒發揚風格?那兒是爾虞我詐的資本主義社會,為生存競爭你應該學習你同室的小金!你怎麼連這點起碼常識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