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八月份是悉尼的嚴冬。盡管極限最低溫度從來也到不了零下,但那種從南極海麵刮過來的風,非但寒而且潮,終於把那些零零落落地粘著在落葉喬木樹幹上的殘存的幾片黃葉片徹底幹淨全部地掃除幹淨,街頭於是兀立了許多在寒風中簌簌發抖的光禿禿的大樹小樹,塔默拉瑪山穀那本來鬱鬱蔥蔥披了厚實綠裝的山崖,也好像那種穿久了讓蛀蟲蝕壞了的皮大衣,現出一塊塊斑斑駁駁的空白來。
許書已久不在沙灘上呆坐了。
他沒空。
他已經是塔默拉瑪地區小有名氣的推拿醫師了。
他如今隻能在很偶然的沒有病人的空隙裏,從那扇向東開啟著的、正好麵對了塔默拉瑪沙灘的落地鋼窗,遠遠地望一望那片由藍色和金色分割了又組合成了的畫麵。
他所供職的“諾姆診所”,其實隻是一小棟簡易的小平房。除了必需的附設用房之外,用以營業的隻是東西兩間,各十餘平方。大一點的是問診室,小一點的是治療室。業主諾姆太太,幾乎從來也不來。真正在這裏“坐班”的,隻有許書一個人。
診所從下午一時起營業,到晚上十時止。十時後許書鎖上大門,依然去蘇珊家的地下室。
這個輕鬆而又專業對口的工作,是借助了蘇珊的力量,方才謀得,或許說是“創造”出來的。
那是在他搬入蘇珊家不久,剛入秋的六月裏。
許書應該說很不幸又很幸運。在為了牟利而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的語言學校中,他瞎貓碰著了死老鼠般碰到了一個很認真辦學的學校。那學校聘了一位曾在亞洲許多國家教過英文的教師主管兼主教。那教師就是諾姆,在塔默拉瑪沙灘很主動地下水去救蘇珊,又差一點很被動地讓蘇珊拉作殉葬品的勇士。他遊泳雖不高明,但有一整套科學的、係統的、嚴格的學校管理手段。他是一名多次得到過州政府教育部嘉獎的優秀教師,決不容忍他所在的學校紀律鬆懈,學生願來就來,願走就走。他像一隻負責的老母雞一樣,把所有歸它孵化的蛋們統統管轄在她的卵翼之下,直至出殼的雞崽們都能發出合格的雞鳴聲。他並且還有一個在澳洲比較少見的、以他為核心、以他為榮耀、以支持他的事業為己任的妻子,一個澳式賢妻良母。他把他這位在家裏閑得無聊的妻子拉到學校來,義務充當他的助手。具體的工作是:手拿學生花名冊,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地去點名,八時正一次、十二時正一次,嚴格查核那些無故曠課者、遲到早退者。按他的規定,凡遲到早退滿三次,按半天缺課計;凡缺課數超過總課時三分之一,以自動退學論;而自動退學者,一概得不到該校之結業證書。他這一招式很厲害。特別是對像許書這樣一些因為就讀語言學校方才獲準入澳、隻有取得了結業證書方有希望辦理繼續留澳之手續的中國自費留學生,諾姆管理法好似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把他們那整整一個上午,都給死死地管束住了。
許書和他的同學們,失去了許多打工的時間和機會,敢怒而不敢言。
因了沙灘事件,許書與諾姆的關係多了一層含義,諾姆太太很感恩,在許書因為清晨送牛奶而滿頭大汗地撲入學校卻還是遲到了時,營私舞弊了幾次,沒在點名冊上為他劃大叉。
又因了許書住入了蘇珊家的地下室,某一個周末的晚上,諾姆夫婦與許書在蘇珊所舉行的家庭party上見麵了。
諾姆一見許書,馬上很不客氣地說:“送牛奶重要還是學習重要?你都遲到過幾次了?”
諾姆太太在一旁很過意不去又很驕傲地笑著。
許書想,外國人中也有政治輔導員和叛徒呢!
他幹脆乘機提出建議,請諾姆先生考慮到中國自費留學生的實際情況,網開一麵,修正一下治學政策,放寬鬆些。
“你們到這裏來,不正是為了學習英語,提高英語交際水平的嗎?”諾姆驚詫地盯住許書的眼睛,對許書的為民請命大惑不解,“隻有這樣,才能保證你們的最充足的學習時間、約束住你們使你們免於放縱惰性,否則,統共不到半年的時間,怎麼能真正做到學有所得……”
許書對這洋老夫子的迂腐哭笑不得。他告訴諾姆,每個中國留學生到這裏來就讀,所耗費的資金,相當於他們在國內的十年工資。
“有這麼多?”諾姆的眼珠子都幾乎掉了出來,“十年工資?據我所知,不過是……”
許書隻好拉過一張白紙,列出幾道簡單算式,作了一番解釋。
蘇珊因了與許書的房東房客兼朋友的關係,也因了瑪克之專業本是中西文化比較,所以相對這位一輩子泡在在澳洲學校裏的諾姆來,已可算是中國問題專家了。她站在許書的一側,一邊為諾姆遞上一杯鮮紅的葡萄酒,一麵幫著許書說明:
“這筆資金,必須依靠自己課餘打工再賺回來,許多中國學生,是變賣了家產借了債才湊齊了學費路費到這裏來的……”
諾姆卻大搖其頭了:“沒必要沒必要。如果這筆學費對中國人來說如此昂貴,那又何苦要遠涉重洋跑這裏來呢!比如許書,你的英文已經夠不錯了,完全能交際而且可以用以撰寫論文了,當語言學校的教師都綽綽有餘……”
許書閉了口,不想再與這位洋老夫子多作解釋,他有點懷疑這半老頭子是真迂還是假迂。請問您諾姆先生,許書在把自己隱入大客廳一角、裝著在欣賞電視裏的肥皂劇時暗暗地想,你們的祖先,怎麼就願意遠涉重洋,耗費了幾個月的時間漂泊於風暴驟起危機四伏的大海,跑到這裏來安營紮寨、生兒育女呢?你諾姆先生,難道就不能將心比心,也多少猜測到一點,這麼多中國留學生破釜沉舟地踏上澳洲土地,學習語言隻是一個借口、一個由頭、一個大目標中的小目標,其真正的狼子野心,也是如同你們的祖先一樣,找一塊新的發展的空間,在從頭開始的生活中尋覓到自身的價值!退一步而言,至少,這投入下去的達十年工資之多的本錢,要在這塊富庶的土地上,加倍地、加十倍二十倍地賺回來,而不至於在必須返回時竟然無顏以對江東父老!諾姆先生,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明白嗎?
“party”結束後,蘇珊端了剩餘下的點心果仁之類,走進地下室。
“諾姆是個書呆子。”蘇珊半是評論,半是在代她的本國同胞作解釋,“他素來不討人喜歡,但他是個好人。”
“我明白。”許書說,“我不會要求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澳洲的人,采用我們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來理解並評判世界上發生的一切。”
蘇珊笑了:“也不這麼要求我?”
許書麵無表情,好似沒聽見這句話。自從搬進蘇珊家,他常常從蘇珊的話裏聽出弦外之音。蘇珊喜歡自己,他知道。蘇珊自以為在思想上情感上都與自己很合拍,理由是那次在環球商場,兩人都對布萊克太太滋生了同情心,而且關於在塔默拉瑪沙灘的那枚鑽石戒指,兩人都持不在乎的態度。實在真是天曉得。許書自己心裏有數,那枚戒指剛從砂粒中被撿出來時,他許書的第一個感覺是:它是假的;第二個感覺是:它是他被人雇了來專門尋覓因此才尋覓了出來的;第三個感覺是:因此,它理所當然地是歸那個啤酒肚的雇主的。許書哪裏是不在乎呢?許書不是中國古代那位鋤地時鋤到了金塊而不屑一顧視作土石的聖人。他本來就是在與安琪合謀了之後下了決心到大洋彼岸來淘金的,隻不過沒料到有啤酒肚的這種淘金方法而已。她蘇珊真是過於看高了他許書了,許書常常不無自嘲地想。她哪裏知道,許書後來又去過幾次,那曾經掩埋過一枚真正的鑽石戒指的地方。雙腳一踏上那鬆軟的砂土,許書就情不自禁地往那些因為陽光照耀了雲母石而閃閃發光的地方看,那目光並不亞於啤酒肚的先進工具“掃雷器”。若是再有那麼一次發現呢?許書決不會作蘇珊那麼抬舉的謙謙君子!
蘇珊在把那些聚會剩餘食品一樣樣擱進冰箱。
雖然是地下室,蘇珊還是把它安排得應有盡有。炊具全部是電氣化的。燒水用電茶壺,水開了會嗚嗚叫;烤麵包用那種會自動切斷電源的“三明治爐”;電磁灶屬於以不熔玻璃作灶麵的最新式的那一種。偌大的二百五十立升的冰箱,是蘇珊在許書搬入後的第二天,打了個電話讓商店送了來的,自然是專為這位房客添置的。地下室內間的衛生設備,包括抽水馬桶、熱水淋浴器,倒是原來就有,而且幾乎是全新的。蘇珊告訴許書說,這地下室以前專用來堆雜物,但去年有一位遠房親戚從英國來,在悉尼要逗留三天,於是便專門收拾了出來並且讓建築工程隊突擊改裝了一下,也便可以將就著住人了。蘇珊說,那親戚是個老頭兒。若是一位女性,或許會與二樓的老母或一樓的她擠一擠,那麼,這地下室就未必動工改建了。
“是上帝安排的。”蘇珊很開心地說,直視著許書,“上帝專為你的到來安排好了一切,使我可以天天都看見你。”
許書對此自然還是假癡假呆。
“改建用了多少錢?”許書曾隨口問過。
“不多。五六千澳元吧。”蘇珊答。
許書早已強烈地意識到了什麼叫做貧富懸殊,所以對蘇珊家為迎接一個親戚住三天而耗資若幹並不驚訝。蘇珊家擁有相當多的房產。寡居的母親和她,靠房租收入而過著充裕的生活。所有的房產中,這棟容載著她們母女倆的小樓最小,但也最精致,而且地處悉尼最美麗的風景區之一——塔默拉瑪山穀之中。朝陽、幽靜、麵臨沙灘、後花園開闊、又臨近邦達十字街,那裏的超級市場鱗次櫛比、應有盡有。蘇珊的老母雖已年近七旬,但體格極健,每天一早外出,傍晚返回,是自己駕了她那輛銀灰色的車出去的。她擁有的近十處房產,足夠她忙碌的了,況且她有自己的交際圈。除了按月提供給蘇珊吃喝不愁的大筆生活費用,她對蘇珊的一應活動概不幹涉,母女倆的生活像兩隻互不交疊的鐵圈。如此富足的蘇珊,還會去在乎一枚遺落在砂礫中的小小戒指嗎?許書每每想到此,連帶著對蘇珊的不貪錢財的品格,也覺得似乎沒必要給予太高的評價。
蘇珊關上那冰箱的門,動手沏了兩杯咖啡,一杯放到許書麵前,一杯自己端好了,微微呷一口,很滿意地歎了口氣,然後坐到許書麵前那張椅上,閃動著藍藍的眼珠和長長的睫毛,望定了他。
“又來了!”許書禁不住也微微歎了口氣,隨即又努力咽下了湧上喉頭的一個嗬欠。
安琪決不會在這樣的時候給他端上一杯這麼濃的咖啡,安琪知道他喝了咖啡會失眠。
安琪決不會在他需要倚在床上、讀一本喜歡讀的書的時候,眼巴巴地候著。不,應該說是狠巴巴地逼著他來閑聊。安琪懂得時間的寶貴,懂得對許書來說,時間是用來做學問、於事業、圖發展、爭名利的。安琪不以耗他許書的時間為樂!
安琪永不知足地甩著鞭子驅他向前。
蘇珊心滿意足地加固欄杆想把他圈養起來!
安琪與他共同背著沉重的債山。
蘇珊從雲端伸下一柄湯勺,裏麵盛著賑濟的薄粥。
許書這麼想象著,竟不由自主地揮了一下手,似乎要避開那長勺裏灑下的粥湯。
蘇珊略略吃了一驚,重複了剛才的那句問話:“你以為怎樣?”
“什麼?什麼事要我……怎麼樣?”
蘇珊笑了,露出一口嶄齊的小牙:“我看出你走神了。你的確太累了。”
“不不,”許書覺得有點失禮,連忙否認。本來就應該否認,走神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安琪!
“所以從明天開始,你可以把清晨送牛奶的事辭了,下午那件劈木料的活也不必幹了……”
“啊——這怎麼行……”
“哈,我說你是走神了吧,你根本就沒聽見我在跟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