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讀書·寫作·危機·困惑——蘇童訪談錄(1 / 3)

讀書與寫作

張宗剛(以下簡稱“張”):你的讀書觀是什麼?

蘇童(以下簡稱“蘇”):為功利而讀書。要讀你需要讀的書,其他與自己創作無關的書沒工夫看。書讀多了難免入乎其內不能自拔,這是一種悲劇。

張:誰的書給你印象較深?

蘇:英國人伯林。他對自由的理解有兩種,一種是我們說的傳統意義上的自由,另外一種是可以放棄什麼、拒絕什麼、排斥什麼、逃避什麼的自由。這種更適合我。伯林劃分出了積極自由、消極自由、勇敢自由、主動自由等,他的自由包括這麼多意思。伯林還對知識分子作出了“刺蝟型”與“狐狸型”的劃分,我應該屬於後者。對於世界,對於生活,我常常持逃避、拒絕和放棄態度,不喜歡主動出擊。對於我,世界永遠是個龐然大物,隻能局部地感知,不能理性地條分縷析。

張:你讀金庸嗎?

蘇:我不讀金庸,我知道讀金庸會入迷。再說我與金庸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子。我第一喜歡的類型,是短篇小說。除此之外,也了解一些我應該了解的東西。中國是個出版大國,現在的出版物太多,時間有限,應當合理分配。我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都讀金庸,葉兆言也在讀,但我不。我是個比較功利的人,與自己創作無關的書不讀,大家都認為好看好讀的書不讀,真正對我的創作狀態有所幫助的才去讀。我充電的方式主要是靠閱讀經典。我的書架上找不到黑格爾康德叔本華薩特,我從不讀太過艱深的書。

張:劍走偏鋒,劍走空靈。你的讀書觀,正符合你的創作路數。創作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事。金庸說過他之所以能成為作家,主要靠的是一種天賦的結構小說的能力。

蘇:盡管我很少看武俠,卻讚同他的觀點。創作確是這麼一回事,隻能意會不可言傳。正如魯迅講過的,你不說我還明白,你一說我倒糊塗了。人的心靈是一個黑洞,一片源源不斷的強力磁場。某種意義上,創作是一種完全源自心海發自性靈的東西,一切的言語表達都是一種漸近線,無限接近,卻也永遠無法到達本體。就像小孩子練琴,有的孩子,讓父母掐死了練,都練不好;有的一坐下,如同見到親人,得心應手。後一種琴童他麵對鋼琴,像摸到一個開關,一下就打開了;前一種琴童他練一輩子,刻苦了,努力了,卻總是摸不到開關。作家也是如此。所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並非耳提麵命可以做到。一個作家的才情即性情。性情是好作家的標誌。比如經常受到誤解的賈平凹,就是一個有性情的人。他忠實於他的性情。

張:你覺得一個作家的學曆,或者說受教育的程度與他的創作狀況成正比嗎?

蘇:學曆對作家來說無關緊要,有時也許是一種損害。

張:你怎樣看待人性?

蘇:關於人性,抱悲觀的態度看它,比抱樂觀的態度看它更科學一點。

張:你的作品裏,非常態的、醜惡的東西表現得比較多。

蘇:我從不覺得小說家有這麼一個任務:告訴別人世界是美好的。小說家能夠做的,是聚焦你生活範圍中所有的東西,尤其是那些對你衝擊最強烈、記憶最深刻的世界的某個角落的某一種人;你要敘述這些人,以便造成強烈的衝擊力。這當然跟美學評判和道德評判有直接關係,但不要壞的、好的攪在一起,搞一些審美平衡。我不希望出現這種平衡。大家都見到過、寫到過、想到結局的,我去寫幹什麼?要寫就寫和別人不一樣的。我喜歡關注別人不關注的東西,冷門的東西,有空白點的東西。不喜歡表現所謂美德、氣節、貞操等,我筆下的一些東西,跟傳統是有距離的。對此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正常。我的筆下常常是精神殘缺的世界,精神殘缺的人;關注他們對於我來說產生意義。羅伯·格裏耶說,作家不是一個現實的人,也不是一個虛構的人。我筆下所寫,大都是超驗的東西。許多作家的作品,帶有很強的自傳成分,但我的不是。

張:現實人格與藝術人格、世俗人格與文化人格往往相映成趣。如你,在現實世界裏羞澀內向,靦腆膽小,在藝術王國裏卻排空馭氣,騁神馳思。你筆下寫的,分明是一個非現實的、心理的、意象的、感覺的時空。但不少讀者為文本所迷,對你本人存有誤解。他們不知道生活中真實的你,耽於幻想而天性本分,從不張牙舞爪,更不蜂狂蝶浪。

蘇:小說跟心靈有關係,而跟作家的日常生活形態毫無關係。托爾斯泰一生無趣無味至極,很多人卻認為他豐富多彩。這種錯覺,是將藝術與現實混為一談導致的。托爾斯泰一生有悖於常人的唯一一次出格行為表現於晚年的出走,在一個小車站幾乎凍僵。但就是這樣一個單調得好玩的人,心靈卻至為豐富。從他身上考察,作家與作品本身是懸而未決的關係。比如托翁一生生活在莊園裏,錦衣玉食,有女仆伺候,幾乎足不出戶,但他對身外的世界予以極大關注:戰爭、和平、社會變革、政治體製等,以包羅萬象的熱情投入,並有自己的形象闡述,其作品被公推為“十九世紀的社會發展史”。總之,他的一生,基本上是呆在莊園裏。他的創作,按世俗的說法,整個兒是在閉門造車。還有福克納,美國小鎮上一個髒不拉幾的小老頭,一個孤獨自閉的鄉巴佬,終生都沒有離開他那片“郵票般大小”的地方,但卻寫出了最為神聖的東西。

我一直不太相信今人所參與的種種社會生活:工廠、部隊、農村等,這樣的生活,是否可以直接提供東西?從這樣的生活獲得的一些東西的數量,跟寫作能否成正比?歸根結底,心靈的過濾是最重要的,要有心靈的存在。心靈,這個詞彙聽上去很玄,實則不然。心靈不是一個可以看透的東西,心靈是人類的內宇宙,有著取之不盡的巨大能量,這種能量甚至連作家本人也不能充分發掘。我們無法估計心靈的長度、寬度,探測心靈的深度、厚度。

張:你描摹女性公推為文壇一絕,為什麼會寫得這麼好?

蘇:我寫女性是比較擅長。為什麼男性寫女性反而寫得比較好?想當然罷了。在創作的過程中,如不調換位置,仍站在男性角度上設想女性的語言反應,放不下架子,這樣寫出來的女性形象一般是失敗的。同理,如果照這個樣子站在女性角度寫男性,也免不了要失敗。我在創作中寫女性時,常設身處地,站在女性角度運思,不斷琢磨揣測,就像置身戲台,男扮女裝反串演一回戲,演完便卸妝,輕鬆瀟灑。這樣創造出來的人物,能夠得到大家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