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對當代文壇有所關注者,就不能忽略畢飛宇這一名字。久沐文壇風雨,近十年來,從頭角崢嶸到枝葉參天,畢飛宇的生長速度不可謂不驚人。對詩性的堅守,對精神的拷問,對深度的探求,對意義的追尋,都使得畢飛宇在同輩作家中鶴立雞群。畢飛宇既不頭重腳輕根底浮淺,亦不嘴尖皮厚腹中空空。他的筆觸涉及城市與鄉村,貫通藝術與現實,時空多變,麵目不等;文風則樸實多智,率性自然。畢飛宇小說雖出手甚少,卻能篇篇搶眼質量上乘,其引而不發的定力實屬罕見。
18萬字的《玉米》,收錄了畢飛宇的中篇三部曲《玉米》《玉秀》《玉秧》。三篇小說最初在《人民文學》《鍾山》等雜誌發表時,即大獲好評,乃至於有人驚呼這兩年文壇成了畢飛宇年,成了“玉米”年、“玉秀”年。此前,作家即以《哺乳期的女人》《雨天的棉花糖》《唱西皮二黃的一朵》《青衣》諸作馳名,《玉米》三部曲的問世,更成為畢飛宇的品牌之作。
畢飛宇是民間話語的忠實履行者。在他,靈氣與哲思齊飛,凝重與瀟灑一體。表現於文本,便是筆補造化,慘淡經營,而又不著痕跡。全書於工筆勾勒中,彰顯天馬行空的大氣魄。人物心理的隱與顯,人物行為的動與靜,人物言語的直與曲,人物線條的濃與淡,人物輪廓的粗與細,寫來皆恰到好處。平心而論,畢飛宇能夠得成大器,時時執文壇牛耳,源於其良好的藝術悟性,紮實的人文底蘊,以及坦蕩透明的性情。
放眼文壇,我常常困惑於那些倚馬可待下筆千萬言的文人騷客,是怎樣變戲法般似乎眼睛眨都不眨地寫出了偌多文字,以“大躍進”的速度,以衛星上天的氣派,以工業流水線的進程?於是,有人一年著書數本,有人則一年著書十數本,可謂洋洋大觀矣;隻是,在一種自來水式的寫作狀態中,必然失卻了精血的浸濡,生命的貫注,靈性的翻騰。這樣的文本,怎逃得脫速朽的厄運。然而在一個泡沫化時代,以文字為手段,追名逐利,謀取商業最大值,已成常事。當名與利相互生發彼此提攜,落得個腰包鼓、臉兒熟時,大批的文字垃圾由此催生。相比於那些把一杯蜜摻水後兌成一桶蜜甚或一缸蜜的作家,畢飛宇的厚積薄發至為難得。“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拒絕垃圾,拒絕水貨,這是畢飛宇一貫的態度。寵辱不驚的畢飛宇像勤勞的農人,一如既往地在屬於自己的文學自留地裏精耕細作,小心侍弄。應該說,畢飛宇開創了一種平和而富激情的敘事藝術,不溫不火,控製得當,仿佛地底的暗流,洶湧於無形;又如靜靜的脈搏,外表平和,內裏則蘊含著生命的呼嘯。
畢飛宇的文本沒有令人掩鼻的偽貴族氣,他的敘事話語永遠是樸野的,自在的,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他審視人性和曆史,拷問時代和政治,目光溫和而冷峻。這決定了他的態度既是批判的,又是悲憫的,還帶有那麼一絲欣賞,一縷同情,一抹惋惜,一點留戀。凡此種種,畢飛宇縱筆寫來,從容不迫,仿佛水袖飄飄悠揚舒展,營造出飽滿的語言張力。尺水興波,寸山起霧;無疑,畢飛宇稱得上高妙的文字匠,優秀的盆景藝術家,更是汲納天地精華、呼吸風露清氣的地之子。
《玉米》三部曲長於拿捏人物心理,描摹世態炎涼。人物的移步換形,舉手投足,均十分到位。三篇小說講述的都是與權力得失相關的鄉村女子的命運,揭示了在一個貧瘠時代,權力對人性的腐蝕。作家以其對中國鄉村社會體貼入微的觀察,營構出奇特的陌生化效果。
玉米的父親王連方,多年擔任王家莊村支書,權柄在握,專喜淫人妻女,為禍一方。玉米的母親施桂芳一氣生了七個丫頭,讓全家人引為憾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唯一的男孩小八子終於出世,玉米便如小母親般整天抱著弟弟,揚眉吐氣地出現在村人眼前,展示自家威嚴。玉米家的希望與亮色,係於小八子一身,隻因這個男嬰長大後可以傳宗接代。小說展示了根深蒂固的男權社會的價值觀,進而揭櫫在廣袤的中國鄉村,或曰廣大的鄉土中國,權力與性的一體化,它們之間奇妙複微妙的互生共存關係。
身為長女,玉米有主見,定力強,極會察言觀色而不露聲色。父親的花心荒唐,母親的平庸無能,眾姐妹的良莠不齊,使她很快成為一家之主。玉米是正常的,健康的,又是畸形的,扭曲的。人精般的玉米,沉著,冷靜,工於心計,凡事處心積慮,一石數鳥,仿佛高明的棋手,每一步都藏著殺著蓄著後勢,其精明強幹,殊不遜於大觀園中的王熙鳳。
玉米少年老成,心事重重,使命意識強烈。王連方多行不義垮台後,兩個女兒(玉秀、玉葉)在看電影時遭到村民報複性的輪奸,自此玉米一家的生活走向大滑坡。出身鄉村土皇帝之家,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到門前冷落任人欺淩之境,對於玉米,這種落差極強的生命體驗,比起魯迅式的從小康之家墮入貧困,或許更甚。雖居於鄉村,文化程度有限,但在精神氣質上,玉米算得上是一位知識分子,是鄉村的精英;相比於眾姐妹的麻木,她是高度敏感的,能夠一葉落知天下秋,望騰雲而感神龍。她善於等待時機,一俟風雲際會,必可扶搖直上。玉米這一形象,正像蘇童《米》中的五龍,糅合了農民/知識者的雙重共性,而又不無真實。古往今來,多少風雲人物、時代精英,均來自鄉野,融知識者的敏感自尊、農民的頑強堅韌而為一種巨大推力,將其從最底層,推向青雲端,一鳴驚人,一飛衝天。“將相本無種,白屋出公卿”,任何時期,真正成大氣候大功業的,往往就是這些堅如磐石韌如蒲葦的鄉間子弟。但身為女流,在中國這樣源遠流長的男權社會,在一個男性話語占絕對統治地位的語境中,玉米們的掙紮,終不免吊籃打水一場空。莎翁說,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在大廈將傾之際,玉米比誰都更能深切體會到那遍披華林的悲涼之霧。於是,在突如其來的變故麵前,她恐懼了,戰栗了;她唯有當機立斷,埋葬心底最後一抹彩虹,選擇了與權力的媾和,通過嫁人的捷徑光耀門楣,以彌補父親這個浪子帶來的恥辱。
正如柳粉香所說的:“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卻不能氣傲,天大的本事也隻有嫁人這麼一個機會,你要把握好。”在嫁人方麵,玉米是審而慎之的。玉米與前程看好的飛行員彭國梁的戀愛一度轟轟烈烈美妙銷魂,但她還是清醒地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王連方下台後出門遠行,撇下偌大一個家由玉米操持。父親的失勢,妹妹的被辱,彭國梁釜底抽薪式的毀婚,令玉米痛定思痛,毅然下嫁中年喪妻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郭家興,把自身獻於權力的祭壇。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婚後的玉米,以自己青春和尊嚴的喪失,在床上極盡迎合之能事,贏得郭家興憐愛,自此她也有了人上人的感覺。小說展示了玉米強烈的權力意識和愛麵子心理。比如,每當玉米回村探親,家中姐妹便會穿戴一新齊刷刷冒出,旺盛的人氣,讓村民們充分感覺到玉米氣壯如牛的存在,從而敬畏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