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散文中的腐敗與鬼魅(1 / 3)

進入上世紀90年代,隨著詩歌、小說、戲劇的失去轟動效應,散文呈現出從邊緣躍居中心、由附庸蔚成大國的趨勢,形成龐大的創作陣容,由此迎來一個被稱作“散文熱”的時代,迄今十餘年不衰,成為文學式微時期的看點。在散文創作理念上,一直存在著某種根深蒂固的認知誤區:散文乃無體之文,人人可學,人人可寫。豈不知散文這一無體之文,最是易寫而難工。當下,散文隊伍空前壯大,散文創作數量激增,但真正關心社會問題、展示心靈本相、富於社會責任感和道義感的文本卻不多見。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消費時代,大眾文化對精英文化的侵蝕,導致散文中“為人生”這一康莊大道的湮沒。當人們熱烈地呼喚和讚美散文的解放時,潘多拉的盒子同時也開啟了。種種不良症候緣此顯影,諸如,散文中的腐敗與鬼魅。

散文的腐敗

在我們這個公款消費驚人的國度裏,公款旅遊成為一道不言而喻的景觀,其特點即是借觀光考察之名,行吃喝玩樂之實,遍覽名山大川、中西美景,毫不吝惜地消耗著國庫的銀兩;而風雅的文人們,猶能在盡興之餘揮毫濡墨,以文記遊,將一處風景,一點傳說,幾個典故,幾許閑情,隨意連綴成文,見諸大小報刊。這類浮光掠影陳陳相因的觀光文字,使得遊記散文漸漸淪落為公款玩樂的遮羞布。中國源遠流長的遊記散文發展至今,原本左支右絀,難於翻出新意,加之濡染了特定時代的官場氣,很快也就變成了“官八股”,不但味同嚼蠟,且明目張膽地散發出地道的腐敗氣息。隻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在當下車載鬥量填坑盈穀般的遊記散文裏,都有著官本位意識的坦然流露。這類文本呈現給我們的,往往離不開公款消費的背景,離不開與作者的身份相匹配的種種公款接待的規格規模、檔次排場。許多明顯帶有“官員”標誌的句式在文字中俯拾即是:不是“參觀”,就是“出訪”,不是“采風”,就是“視察”,不是這個當陪同,就是那個做跟班。如此畫蛇添足般的語言在某些作者那裏竟成了必不可少的文字鋪墊,成了身份高貴的必要詮釋,卻不知它們是與文學和審美、與詩意和境界風馬牛不相及的散文之敵。在散文中出現該類文字,正如同在古裝影視劇中出現電線杆、摩托車、手表等“穿幫”鏡頭一樣不倫不類。稍有判斷力的讀者,讀到這樣的文字都絕不會產生愉悅感。“去年暮春,我應邀去遊江蘇泰州。行前,朋友給泰州的周同誌打電話說:韓先生到泰州,一定讓他吃到河豚,你們才算盡了地主之誼。”(韓靜霆:《吃河豚者言》)在時下許多遊記散文中,這類交代性語言往往充斥文本,語氣語調也都驚人相似。我們看到的,無非是一群風雅中人,一同公款出巡,與曆史互摸,與山水調情,滿堂歡喜,其樂融融;這是怎樣的以無趣充有趣,以低俗充高雅,卻赫然成了一些作家反複念叨的談資。究其實,這類話語正是刺目的疤痕,文字的“雞眼”,是多餘的駢拇枝指,它們在散文中的堂皇存在,昭示著官本位思想已經頑固到幹擾作家的價值分析和審美判斷的地步了。

出於顯示身價、標榜自我的需要,一些作家的文字沉迷於種種迎來送往、前呼後擁、推杯換盞的場景描述。在“行走散文”《西路上》中,我們看到某作家的這種“行走”,不是用腳行走,而是乘車(優質越野車)行走,乘機(飛機)行走,且是數人抱團兒同行,頗具小型旅遊團規模,還特意帶上某軍隊幹休所所長“老×”一路同行,專門負責某作家一行的吃住玩,其派頭可謂先聲奪人。“一路上基本上和部隊聯係,吃住都靠沿途軍營來安排。可以說,西路上我們走的是軍線。”堂而皇之點明了享受公款招待的性質。看來,以都市大隱自命的某作家,還是頗看重世俗的擺譜的。享受公款招待本不奇怪,奇怪的是作家在提及此事的時候儼然高人一等,彰顯庸俗的心境。文中寫道:“一九九五年七月,××邀我和×××去新疆,支使了××、×××陪吃陪住陪遊。……依××原定的計劃,在喀什由喀什公安處接待。但一下飛機,有一個女的卻找到我們,自我介紹叫×××,丈夫是南疆軍區的××長,是接到××的電話來迎接的,問我們將住在什麼賓館?……”連南疆軍區××長的夫人都要搶在公安處前麵來熱情迎接,某作家的身價臉麵可想而知。作者顯然把當今社會盛行的那一套投桃報李心照不宣式的公款招待當成了美談。另一位作家的一些遊記散文和返鄉題材散文,也呈現出不同尋常的官樣做派。諸如:“這一天的計劃原是遊小三峽,……巫山縣的同誌們便安排我們去看進小三峽的峽口……”(《領略巫山》)如此口氣,顯見作者把公款招待當成了家常便飯。《阪坡村》第一句話便是:“×××的巡洋艦開出了太原城”,接下來專門交代,這所謂的“巡洋艦”是一輛豪華日本越野車。“×××的巡洋艦便插進鋪滿冰雪的山間窄道,沿河而行,給迎麵緩緩而來的牛車禮貌地讓路,向橫在路間的扁擔和糞筐鳴笛致意。當它開進北棗林村時,正值黃昏落日一派孤城萬仞山、背景光芒刺目之際,坐在村口的一排老頭不約而同像敬禮似的舉手遮眉向我們望來,如山村儀仗隊。”作者為了渲染自己乘坐豪華轎車返鄉探親的排場,竟不惜讓一群淳樸好奇的鄉村老人充當自己的“儀仗隊”,其洋洋自得的語調,既缺乏必要的修養,更體現出對良知的漠視。《滇行記虛·大理》吹捧大理駐軍某師首長:“×××副師長彪彪武夫、累累戰績,……天生將佐之才也。”這種言不由衷的誇譽,讓人懷疑其動機是否僅僅因為對方是可以用公款接待自己的東道主。《守望峽穀》寫自己乘車去怒江峽穀觀光,特意在文中交代是由怒江軍分區司令×××大校等一行人陪同的。《不去》說的是遊索溪峪,“清晨出發,十數人。老者有主編陳、作家葉、社長韓、小的當數青年報女記者玲。彪壯者有軍報大黃,二炮小尹……”點明同遊者皆非等閑之輩,顯係有組織有名目的公款旅遊。《山西篇·酒一樣的鄉情醋一般酸》中,作者寫他回到老家,“坐了一輛小臥車”,“那氣派一看就像個省級幹部”,陪著來的“都是些上校、大校”,因而讓家鄉的老姐姐發出“看樣子你的官也不算小了”的感慨。回一趟老家,這般興師動眾,前呼後擁,簡直要讓人聯想到高祖還鄉。生活中的某作家算不得官員,但他的官本位意識比起許多身居要津的官員似乎還要強烈得多。《老父還鄉》寫作者陪父親回到家鄉,“三台車輛,十幾個人眾,縣委書記×××、縣老幹部局局長×××親自安排照顧,把最好的套房騰給老父親住……×書記、×縣長設宴為他接風洗塵,×局長兩天來親陪左右……”對地方政府的公款接待坦然受之,並引以為榮。《伊犁秋天的劄記》頗能體現周濤之內心:“對樹充滿敬意吧——從現在就開始,對任何一棵樹充滿敬意,就像對自己的上司那樣。”作家把“樹木”和“上司”赫然聯係在一起,貌似無厘頭式的筆調,正是作者內心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官本位思想的自然流露。“就像對自己的上司那樣”,一句話,十個字,仿佛陽關大道上跳出的翦徑的強盜,仿佛蒙娜麗莎麵容上添加的胡須,仿佛精美米飯裏出現的蒼蠅,全然破壞了大好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