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以來,“大散文”成為一個頗為熱絡的語詞。何謂大散文?如何理解大散文的“大”?顯然,僅僅注重長度和鋪排不是大散文。本真意義上的大散文,應該富於內在的風骨、精神、穿透力,具備壯美、崇高、峻拔、傲岸的氣象與質地,能夠彰顯創作主體的現代人格,思想啟迪與審美衝擊並重。“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這話指涉的正是一種大散文特質;“大塊鑄人,縮七尺精神於寸眸之內,嗚呼盡之矣。文非以小為尚,以短為尚,顧小者大之樞,短者長之藏也……照乘粒珠耳,而燭物更遠,予取其遠而已。匕首寸鐵耳,而刺人尤透,予取其透而已。”(廖柴舟:《選古文小品序》)這話指涉的也是一種大散文特質。某種意義上,魯迅那些寸鐵殺人一刀斃命式的隨筆雜感,無疑更為接近大散文的藝術精神。要之,大散文須秉持大人格、大風骨與大氣度,它與頹廢的精神、蒼白的靈魂和委瑣的器局絕緣。
這些年,散文創作掙脫“短平快”的輕量級文體的拘囿,完成了從寫什麼到怎麼寫的本體性嬗變,但在擴容和加密的過程中,又不免出現新的問題。今天的大散文,可謂雄心與浮躁並存,放縱與迷失同在,開疆擴土與好大喜功兼備;它們多以曆史文化為表現對象,突破了以往情、景、理、趣的格局模式,卻又往往沉溺於史料的梳理辨析,少見主體的心性關照。自從餘秋雨的大散文閃亮登場,偌多的寫手蜂起踵武,不少文學刊物競相開辟大散文版麵,一些出版機構亦有計劃地推出大散文作品,其勢堪稱熱火朝天波瀾壯闊。問題是許多大散文作者的創作不是從心靈、感悟和思想出發,不是著意於散文的力度、高度、深度、寬度,而似乎僅僅是為了比賽長度,這使得他們打造出的文化大散文,某種程度上淪為抻麵的活計、勾兌的手藝,成為一種流水線操作下的文字填鴨把戲。如果說早期餘秋雨、夏堅勇等人的大散文尚能慘淡經營,文氣充沛,努力突出散文強大恣肆的本體,做到宏大氣象與審美靈性的融合,後來越來越多的大散文則流於為賦新辭強說愁。尤其部分作者在貪大求全心態的導引下,仿佛患上了魯迅指摘過的“十景病”,把散文當成了一隻可以胡塞海填的大筐,不是短話長說,裏嗦,就是沒話找話,東拉西扯;於是,從數萬言一篇,到十幾萬言一篇,再到二十幾萬言一篇,可謂豪情滔滔,欲與長篇小說試比高。如此胡塗亂抹肆意膨脹的做派,必然導致病態的浮腫,導致白開水式的乏味和裹腳布式的冗長,令大散文本應具備的雄健、陽剛、渾闊、簡約等美學特質蕩然無存。
我認為,當今散文特別是大散文,更多需要的是現代意義上的文化書寫而非文人化書寫,是知識分子書寫而非士大夫書寫,是思想者書寫而非名士書寫;但綜覽餘秋雨、賈平凹等人的創作,甚至包括老一輩的張中行、汪曾祺、孫犁在內,都不同程度地帶有文人書寫、士大夫書寫、名士書寫的特點,而鮮有文化書寫、知識分子書寫、思想者書寫的特征。幸而在韓少功、史鐵生、張承誌、朱學勤、潘旭瀾、筱敏等人的作品中,我們尚可感受到某種天問式的高貴情懷,感受到麵對世界和現實的非凡勇氣,感受到拷打一己靈魂的慘痛酷烈——大散文的首要衡量標準,即是否具備現代意識和現代情懷。遺憾的是,當下偌多身份顯赫的名家,縱然文采風流,筆燦蓮花,終因了骨子裏的庸常守舊,與大散文的現代精神擦肩而過。譬如首倡“大散文”的賈平凹,其近年散文呈現出的造作的口吻,拿捏的風情,畸形的審美,齷齪的性意識,恰恰對其原本不失閎深可觀的散文主張形成一種逆向解構。餘秋雨則缺乏對人、時代、現實的深入體察和永恒關注,行文姿態優越,在對大眾的刻意迎合中回避批判,漠視民生,亮麗的現代包裝,掩不住才子佳人的陳腐氣。
近年致力於長篇散文的新銳作者為數尤多。其中,祝勇的《舊宮殿》一書,文字結實華麗,格調熱烈蒼涼,再兼體式的開放與靈動,輔以感同身受的悲憫情懷,允稱翹楚。能把長篇散文調弄到這般耐品耐讀的火候,不辱“大散文”名號。另一新銳散文家張銳鋒的作品,則在傾力顛覆傳統模式的虔誠探索中,常常罔顧公眾審美趣味而偏師遠征,以至耽於哲理,溺於玄思,蹈向自說自話的晦澀的個人主義之泥淖。由此可見,長篇散文不一定就是大散文,而“大散文”難為,誠非妄語。
小說家散文的末路
1990年代以降,小說家構成蔚為可觀的散文創作群體,這支龐大的散文異軍,一般被稱作小說家散文。該群體的寫作大多呈現為“玩票”性質,如王蒙、莫言、餘華、蘇童、葉兆言、朱蘇進、林白等;也有一部分是雙棲並重的,如劉心武、李國文、賈平凹、韓少功、史鐵生、張煒、張承誌等。比起真正的以散文為專職的作家,這批由小說家轉化而來的散文作家,行文大致能夠典雅穩妥,氣定神閑,切近散文本色,且又多了些傳統散文所不具備的放蕩靈動的物質。小說家的身份,使得他們長於形象思維,下筆活色生香,行文跳脫飛揚,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某種程度上對傳統散文創作構成良性衝擊,促進了散文的擴容。但也因此出現了兩方麵的問題:首先是利益驅使下的商業性寫作,導致作品數量泛濫,質量滑坡。尤其某些在1980年代即輕易掘得第一桶金的中老年作家,一俟功成名就,遂誌得意滿,以時代偶像自居,充分利用已有聲望,漫不經心地大舉炮製垃圾小品、噴嚏文字,以求名利雙贏。在這方麵,劉心武是典型的代表。近十餘年,劉心武平均每年都能推出數本散文隨筆集,可以同時在三四家乃至七八家報刊開設散文專欄,其內容從文學到藝術,從建築到足球,從吃喝玩樂到《紅樓夢》研究,無所不涉,出手快捷;急就章的風格,注定了劉心武散文追風逐時、媚俗獵奇的寫作傾向,久而久之,作者淪為一架淺薄機械的寫作機器,行文往往東拉西扯,不痛不癢,立意、結構、語言均流於平庸無聊。劉心武的做法,亦是當今不少文壇名家的做法(如王蒙就曾一度沉迷於休閑類小品文的寫作;早年以報告文學名世的某女士,則不時會在報章趕製某類以“假天真”和“裝嫩”為特征的肉麻型小品文)。這樣不加約束的寫作,必然敗壞了散文的口碑,也損害了名家的形象。然而不少作家對此竟茫然無覺,良好的名人意識,使得他們在自我膨脹中漸漸生成某種誰與爭鋒、其奈我何的霸道心理和特權意識,自以為握有文學的“丹書鐵券”,可以享受批評的赦免權,全然忘記了文學麵前人人平等這一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