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些年,散文園地的蕪雜自不待言,尤其新千年之後的散文,或玩技巧,或寫自我,多流於末技小道,不得要領。在此背景下,韓少功如一株兀立於罡風的喬木,彰顯特立獨行之姿。韓少功的散文是一麵很好的鏡子,20世紀後期以來的思想史、社會史、政治史,從其文本盡得映射。他亦因此成為學者散文、文化散文的真正領軍人物。
作為文壇少見的學者型作家,楚人韓少功充分印證了那句古語:唯楚有材。韓少功的散文繼承中國古代文史哲三位一體的“雜文學”大傳統,下筆夾敘夾議,無拘無束,在海闊天空中一展跨文體寫作的風流,拓展了漢語寫作的文體空間和心智空間。他的一些長篇隨筆,深邃灑脫,出入中西,善於避開纏雜不清的爭執而直麵問題,以平實的語言,搭起堅固的思想平台,顯示出卓犖不凡的文化情懷。尋常文人往往文辭精美,卻獨缺一份識力;有識力者,卻又不免於文辭枯槁,表達力欠缺。韓少功是一個例外。對於市場化、全球化、環境與生態、民主與憲政、大眾文化、道德與人文精神、後殖民、教育、傳媒、腐敗、民族主義等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熱點問題,韓少功皆有涉及,每每以感性與理性的水乳交融,指向精辟之解,明晰之思。麵對斑駁陸離的現象和問題,韓少功遠觀近察,得心應手,自由穿行於文學、哲學、宗教、史學、語言學、社會學、考古學、人類學、數學以及政治、經濟、軍事、地理、思想諸領域,體現出把握對象世界的能力和百科全書式的胸襟。
沒有翻譯體的冗長做作不知所雲,也沒有國粹主義者的堅執生澀抱殘守缺,韓少功的語言是活的語言、自信的語言、充滿彈性的語言。鮮活,靈動,厚實,凝重,蒼涼,高華;萃集了多重美質的韓少功隨筆內外雙修,以學識、閱曆、思想和教養作支撐,始終情調高潔,筆力沉雄,張力四溢,呈現出某種浮雕般的力度。這種力度,是可以用“鐵鉤銀劃”來描述的。韓少功散文不論敘事、描寫,還是抒情、議論,功力都頗均衡。“滿目波濤接天而下,撲來潮濕的風和鋼藍色的海腥味;海鷗的哇哇聲從夢裏驚逃而出,一道道弧音終沒入寂靜。老海滿身皺紋,默想往日的災難和織網女人,它的身上已長出木耳,那傾聽著千年沉默的巨耳——幾片咬住水平線的白帆。”(《海念》)驚警不俗,氣象闊大,蘊蓄著某種內斂的爆發力;“亂石橫陳曲折明滅的一條山路,茫茫雪原上懸駐中天的一輪藍色新月,某位背負沉重柴捆迎麵走來的白發老嫗,還有失落在血紅色晚霞中一串串鈴鐺丁冬丁冬的脆響……”(《記憶的價值》)如此地道的美文路數,濃鬱的抒情氣息,雖偶露崢嶸,亦令人感奮。但韓少功沒有把精力投放於純粹的美文一途,而是決然以其文字充當了社會分析報告,承載起凝重的社會內容和現實分量。他的隨筆,美在見地,美在精神,美在風骨;緣此,韓少功成為一隻高蹈的思想之鶴。
《公因數、臨時建築以及兔子》抨擊了獨斷論與虛無論;《強奸的學術》表達了言說真理的艱難;《人在江湖》發掘古樸瑰麗的楚文化和浪漫的巫風,鉤沉非常歲月裏的民間幫會流派,表現了對曆史真相和民間精神的探尋;《感覺跟著什麼走》反思席卷全球的技術主義、物質主義洪流,呼喚人文、智慧與理性……不論長篇大論,還是尺牘小文,韓少功的文章均能遊走於中外,縱橫於古今。《夜行者夢語》思考社會、時代、人類文明、商品經濟,對症下藥,宏論滔滔:“人類常常把一些事情做壞,比如把愛情做成貞節牌坊,把自由做成暴民四起,一談起社會均富就出現專吃大鍋飯的懶漢,一談起市場競爭就有財迷心竅唯利是圖的銅臭。思想的龍種總是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次次收獲現實的跳蚤。或者說,我們的現實本來太多跳蚤,卻被思想家們一次次說成龍種,讓大家覺得悅耳和體麵。”“如果讓耶穌遙望中世紀的宗教法庭,如果讓愛因斯坦遙望廣島的廢墟,如果讓弗洛伊德遙望紅燈區和三級片,如果讓歐文、傅立葉、馬克思遙望蘇聯的古拉格群島和中國的‘文革’,他們大概都會覺得尷尬以及無話可說的。”《世界》以從容犀利的筆觸,指涉了語言、國家、集體、民族:“語言是精神之相。一個民族,如果表現出下賤的語言暗流,如果一個民族的大報小報都充斥這種語言的繁殖,那麼就已經病相深重。”在憂患和思辨中,貫串著尋覓民族之魂的宏遠追求。“關於西藏,是一個我缺乏知識的話題。但比我更缺乏知識的很多西方人,比我也比西藏人還願意談西藏,正在一次次要求中國把它讓出去——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應該把美國還給印第安人,把南非還給黑人,把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還給原住民,也沒打算要求英國放棄北愛爾蘭。”如此幽默可心、警意淩厲的妙文,代表了“韓氏語體”的典型風格。
二
韓少功不少國際題材的隨筆,表達了對人類文明的深刻思考,不見絲毫洋奴氣和西崽臉。《訪法散記》《美國佬彼爾》《安妮之道》《仍有人仰望星空》通過對中西國民性的感性比較,呼喚人類意識與平等觀念。《你好,加藤》借日本人說事,突破褊狹的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立場,觀照中日兩國不同的文化心態和價值觀念。麵對日本人儉樸如一的生活方式,韓少功感慨:“從西漢之雄鍾巨鼎旁走來的中國人,從盛唐之金宮玉殿下走來的中國人,從南宋之畫舫笙歌花影粉霧中走來的中國人,遙望九州島往日的簡樸歲月,難免有一種麵對化外之地的不以為然。這當然是一種輕薄。成熟常常通向腐爛,粗糲可能更具有強大生力,曆史的辯證法就是如此。在人類漫長的曆史上,山姆挫敗英倫,蠻族征服羅馬,滿州亡了大明,都是所謂成熟不敵粗糲和中心不敵邊緣的例證。在這裏,我不知道是日本的清苦逼出了日本的崛起,還是日本的崛起反過來要求國民們節衣縮食習慣清苦。”通過曆史的探討和現實的反思,道出中日兩國現代形態的巨大差別。韓少功又在歸納了日本民族源遠流長的武士傳統和職人傳統後指出:“中國自古以來沒有武士傳統,卻有龐大的儒生階層;中國在近代沒有職人傳統,卻有浩如海洋的小農大眾。因此,中國少見武士化的職人和職人化的武士,日本也少見儒生化的農民和農民化的儒生。中國有儒生加農民的革命,日本有武士加職人的維新。也許,撇開其他條件不說,光是這兩條就足以使中日兩國的現代形態生出大差別。與其說這種差別是政治角力的偶然結果,不如說這種差別更像是受到了傳統勢能的暗中製約,還受到地理、人口、發展機遇等一係列因素的綜合作用。”這樣的評說是振聾發聵的。縱覽中國社會,儒家文化與小農意識互為表裏,兩相濡染,再經與專製體製的三相化合——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其對國民性的製約,對中國社會結構的拘囿,對中國曆史進程的羈絆都是致命的。個中實情,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解得!眼下,某些“國學家”和“儒學家”正津津樂道於“讀經”、“讀史”,在一番番甚囂塵上的“國學熱”中,我們更應重申這樣的常識:成分複雜的中國傳統文化,既是向上的,也是向下的,既是含氧的,亦是含毒的;麵對它,如同麵對河豚魚,首先應該做的是必要而必需的排毒。倘真如某些言論鼓噪的那樣,省略了這一排毒與取舍的過程,把成型於專製語境中的那些所謂“國學”典籍原封不動請上神壇,奉為時代之《聖經》,文明之圭臬,顯然大違常理。誠如東方朔《答客難》雲:“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對待傳統文化,忽而打倒在地一無足取,疾呼以“蔚藍色文明”取代“黃土地文明”,忽而抬入九霄萬金不易,高喊“以東方文化救助西方文化”,兩種態度均欠得當。所謂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實非易與之事。魯迅那一輩人是有資格激進、有資格宣稱不必讀古書的,也是有資格保守、有資格奉古書為經典的,因為他們身上尚存一脈混沌的天真,單純的可愛。今人對“國學”的趨之若鶩也好,對“現代性”“後現代性”的情有獨鍾也罷,往往都在急吼吼的口號姿態下,暴露出庸俗心地和市儈嘴臉,帶有了強烈的喜劇色彩,豈可與先賢同日而語。
韓少功聚焦宏大敘事,評說國際風雲,皆著意於真相的揭櫫。《國境的這邊和那邊》反思自由主義、民族主義,掃描全球一體化時代的世道人心、政治經濟、社會秩序,漫不經心間便道出了中國人思維與感覺的誤區,民族現代化追求中的排他品格及霸權品格的顯影,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的一體兩麵,等等。一般論者涉及此類棘手話題,大多如履薄冰,如入雷區,韓少功則排闥直入,昂首闊步於蛛網交織的話語森林和問題迷宮。在常人不免於心魂俱失茫然無措的所在,韓少功遊刃有餘,顧盼自雄,猶如劇飲千杯而不醉的酒國英雄,猶如“黃沙百戰穿金甲”的疆場健兒,總能在清醒自持的狀態下縱橫捭闔,信心而行。“以集團利益為標榜,在很多情況下常是虛偽之辭。稍稍了解一點現實就可以知道,源於‘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民族主義一定是反民族的……這種主義之下的‘民族’名不副實。源於‘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全球主義也一定是反全球的……這種‘全球化’隻是全球少數人的下一盤好菜。因此,重構亞洲與其說是一個地緣政治和地緣文化的問題,毋寧說首先是一個價值檢討的問題,甚至是清理個人生活態度的問題。也就是說,為了重構一個美好的亞洲,與其說我們需要急急地討論亞洲的特點、亞洲的傳統、亞洲的什麼文化優勢或所謂經濟潛力,毋寧說我們首先更需要回到個人的內心,追問自己深陷其中的利欲煎熬。”韓少功健筆一枝,上下翻飛,左右點染,不經意間即可下筆萬言,意猶未盡;如此餘勇可賈的文化姿態,透出的豈止是文化人的自信?!韓少功積極提倡“向內看”的反思精神和內省態度,提倡多元文化的並行不悖、自由融通;這種宇宙意識和大同情懷,讀來確實可以胸膽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