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健教授既是嚴謹的文學史家、戲劇專家,也是嫉惡如仇的文化鬥士。讀他的隨筆集《跬步齋讀思錄》,如聆暮鼓晨鍾,有直逼靈魂之力。
董健先生早過花甲之年,按傳統的說法屬“老人”之列,而仍銳氣勃勃,不讓青年,筆端鼓蕩著澎湃的熱血。尼采說:“一切文學,餘尤愛以血書者”,心血寫就的文字的確與眾不同。在書中,董先生仿佛打鬼的鍾馗,搖旗呐喊,化筆為劍,戟刺一切的邪惡與無恥,傾力抨擊文人之無行、無道與無德,彰顯對人格的不懈捍衛,對尊嚴的永恒守護。在一個文化與學術都害著“浮腫病”、人文精神被放逐到荒蕪邊疆的喧囂時代,董先生的書不啻是夏日炎涼,冬日爐火,予人別樣的親切。
《跬步齋讀思錄》分“讀書雜感”“教書餘興”“品書說戲”三部分,收錄了讀書隨筆、學術雜感、文藝評論、序跋類文字,以短平快為主,亦不廢長文,體裁多元,涉獵廣博,簡潔複厚重,體現出心靈的豐富。作者在《自序》中聲稱這些文章隻是業餘生產的雜七雜八的副產品,但平心而論,這些“副產品”的含金量,似也遠遠高出時下某類學人的“主產品”。不少文章析理透徹,思路開闊,論點鮮明,論證充沛,完全可視作濃縮的論文。作者熱情倡導學術文章的“隨筆化”,講究學術性與隨筆味的相融,開辟一條與大眾對話的渠道,可謂明哲之思。遙想當年,梁啟超、魯迅、胡適、周作人等學術大師莫不如此,像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即是由淺入深的文章楷模。《跬步齋讀思錄》難能可貴地實現了雅俗的貫通。
書中篇什,長也罷短也罷,大也好小也好,皆投放著真實的性靈與體悟,難見浮泛之文應景之作;這些文字與大塊頭的學術文章相異,而又一脈相承,體現出內在精神的延續性。作者下筆或陽剛沉雄,或蒼涼低鬱,或娓娓而談,或嬉笑怒罵,頗不乏深刻的反思與嚴厲的鞭撻。書中有對文藝界良好格局的展望,對學術的探討,對戲劇的研究,對晚輩的提攜獎掖,更多對學人品格與學界腐敗不遺餘力的抨擊;可貴的是這種抨擊並非出於一己的私怨私利,而是出乎公理、正義與良知。從其行文,可以鮮明地感受到一種人格力量的穿透。作者像魯迅那樣,欲時時榨出皮袍下麵的“小”來,挖掘他人及自身奴性的根源與人性惡的淵藪,呼喚文人一族精神的雄起,呼籲民族魂的重鑄。生活中的董健先生德高望重,正直坦蕩,映現於文本,便是落筆的簡潔利落,實事求是,既不塗脂抹粉,亦不惡語傷人。“老夫聊發少年狂”,麵對種種的不肖與不良,董先生不憚於衝鋒陷陣,奮不顧身,隻為討取一個公道,對真理的追求可謂執著矣。全書隨筆不“隨”,閑筆不閑,有時小中見大,寸鐵殺人,有時大中見奇,思想高邈,遂與那些“平和”“衝淡”之作分出了界閾。一卷在手,看董先生椽筆揮舞,批逆麟、揪龍尾,不畏上、不欺下,一顯鬥士雄風,壯懷激烈,怎不連呼過癮!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人格文格的交相輝映,才使其文本生發出樸實峻茂的力量。
開篇《“讀圖時代”要讀書》,深刻反思了文化傳播中的圖像化現象。作者指出,現代媒體信息大,傳播快,效用直接,同時也對人類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構成不良影響,直接導致大眾讀書時間的減少,文化生活方式的畸變,尤其是讀寫能力的衰退,人文精神的式微,思考力與聯想力的萎縮。“現在口頭上與筆頭上的錯別字之多可以說是空前的,字寫得拙劣透頂難以入目者之多,也可以說是空前的。這與‘圖像霸權’不無關係。”確是一錘定音之論。要之,看電視不能取代讀書,對媒體應保持必要的警惕和距離,道出了一個富於遠見的知識者的心聲。
《我的讀書心態》探討了讀書中的尋異求和與趨同排異心態;《慎讀炒紅的“暢銷書”》提醒讀者防範某些“暢銷書”背後的貓膩;《拒絕無根之書》指出在重名輕實的信息轟炸時代,新媒體正以其巨大威力把文化創造變成文化操作,把精神性的高級勞動變成物質性的平庸勞動;麵對媒體霸權下“書籍崇拜”的解體,知識分子尤應沉下心來固守書城,保持人文精神對社會俗諦的距離和對現存文化秩序的超越性與批判性。《從古之偽書說到今之劣書》強調了在文化市場打假清汙、維護讀書界純潔及學術尊嚴的必要性;《讀書的兩種境界》探討了讀書的功利性這一敏感問題;《“創作”與“操作”》談及做學問的兩種方式。而在《學會思考不易》裏,作者自稱是建國後畸形的大學教育的大鍋裏煮出的一碗“夾生飯”,受天才、知識、體驗、方法、外力諸因素所限,終未成為真正的通人鴻儒。文中指出的當今怪現象種種,尤其是在高校,像博士成了“窄士”、教授成了“剽客”等,確也怵目驚心,發人深省。
《在發昏發狂的日子裏》痛切反思了作者青年時代經曆過的那段荒誕歲月:1958年“大躍進”中,南京大學包括作者在內的一批中文係學生,短短時間內便弄出了大部頭油印本《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現代文學史》,向學術權威挑戰;但隨即淪為廢紙賣給了垃圾站。這一曆史事實,與當下學界快速製造文化垃圾之風何其相似。《“人文”不可無“文”》談及當今人文學科精神萎縮的不良風氣,斥責了哲學、曆史學、語言學、文藝學領域的造假現象,深切緬懷王國維、魯迅、胡適、陳寅恪等前輩學人風範。《現代文學史應該是“現代”的》力倡文學的現代化,反對“變器不變道”的革命化、政治化、民族化、大眾化,顯示出獨特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