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昨天——中英鴉片戰爭紀實》,如同置身時光隧道。這部問世於1990年代的長篇報告文學,誠為作家麥天樞、王先明向著曆史深處的一次文化沉潛。《昨天》觸及了鴉片戰爭這一難度較大而又極富魅力的題材,灼人的白紙黑字,引我們進入難忘的歲月,去審視民族的過去,尋找那驚心動魄風雲變色的一幕幕。
《昨天》如一道亮麗的閃電,又似滾過雲端的無聲奔雷,穿透了曆史的迷宮,輝映著現實的天空。麥天樞、王先明堪稱良史之筆。作為全景式報告文學,《昨天》的史料表現出驚人的豐富翔實和客觀。現代意識的觀照,多重視角的掃描,貫通古今的議論,使全書帶有了深沉的悲劇美。作者沒有站在褊狹的民族主義立場上進行簡單化的善惡判斷、價值分析和嘩眾取寵的功利性表述,而是以不偏不倚的文化視點對這場特殊戰爭瓜分豆剖,力求理性地、非情緒化地麵對曆史,摒棄主體意向和權威話語的幹擾。入乎其內,出乎其外;視通萬裏,思接千載。《昨天》從中西文化比較入手,對鴉片戰爭予以整體認知把握,將凝固的曆史變成鮮活的新聞,讓已逝的昨天化為流動的影像。作家那敏銳的現代意識,驅動塵封霧罩的檔案文獻翩翩起舞。以靈性激發曆史,讓曆史複活青春,正是全書的追求。對天朝大國遊刃有餘的解剖,對國民靈魂鞭辟入裏的分析,皆彰顯可觀的文化深度。
美麗的罌粟,誕生出邪惡的鴉片。一個世紀前,鴉片悄無聲息湧入中國。因了這黑色的土塊,一個原本聰慧的民族走向渾渾噩噩,一個行將就木的帝國變得神魂飄散;國庫白銀流失,百姓家破人亡,軍隊戰鬥力銳減……整個天朝被麻醉了。一場中西大戰終於引發。當時的天朝對西方了解之淺陋,令人震驚。如身為朝廷重臣的直隸總督琦善,竟在奏章中說:“外夷番銀,都用水銀熬點而成,包裹數年不動,常生飛蛾蛀蟲,銀壞羽化,正是此類。過上四五百年,不知變為何物。”“夷地土地堅剛,風日燥烈,又每天以牛羊肉磨粉為糧,食之不易消化,大便不通立死。每日食後,茶葉大黃便為通腸之聖藥。”一直生活在傳聞末梢的道光皇帝,也曾向林則徐發問:外國鴉片是不是摻和人肉配製?林則徐回答:說不定曾用烏鴉肉摻和。荒唐的邏輯,天真的思維,生發出可笑的空想。《昨天》撥開曆史層層的迷霧,揭櫫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東西,表現出藝術信息的陌生度與熟悉度的疊合。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昨天》以開放的思維,在曆史和現實之間,在昨天和今天之間,架構起一座通向未來的文化橋梁。
鴉片戰爭,不光是兩個國家之間看得見的軍事交鋒,還是看不見的東西方兩種不同體係、不同特征的文明的碰撞、文化的交鋒,是道德與利益、尊嚴與貪婪之爭。天朝是強大的,自開國以來,它還未曾遇到可以比肩的對手,它隻接受叩拜,而從來不曾向他人屈膝。英帝國也是強大的,它靠可以兌現的武力在世界上頤指氣使,上百年南征北戰罕逢其匹。相比起來,道德天朝充滿道德,它從來隻在自己家園裏講經布道,而不去他人門口招是惹非。利益英國則全然不同,它一定要別人適合它的規矩,才能繁殖更多財富。當兩種異質文明不可避免地走向碰撞時,妄自尊大者總是要吃苦頭的,尤其對於基本處在冷兵器時代卻自以為世界中心人類先導的滿朝王朝。於是,清政府戰而和,和而戰,再戰,再和,又戰,又和,終致金甌破碎,神州陸沉,屈辱的近代史從此開始。在驕傲和光榮蕩漾了數千年的黃土地上,一個殘酷的規律被來複槍揭示出來:人口和版圖不再是力量的象征。物質將驅趕精神,實利將奴役道義。整個地球上,將不再允許性格獨特的種族一隅獨處。的確,在冷兵器和火器的抗衡中,天朝付出了沉重代價。僅靠幾個愛國英雄、少數民族偶像,靠精神勝利法,是守不住自己靜美的家園的。
中華民族曆史悠久,文化豐富,文明漫長;然而,幾千年換湯不換藥的體製,周而複始,循環不已,始終缺乏一種新的文化基因的生成,使得富有生機的文明逐步走向沉淪沒落。中國曆史上每一個徘徊在農耕時代的專製王朝,莫不如此。正如作者感喟的:“歲月不饒人,養育在大河懷抱裏的中華文明,是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文化積累,而屬於它的每一個特定的王朝,卻注定了經不起歲月的浸泡。每一個當初堅固的大壩,都有荒廢塌毀的日子,它像日頭下麵翻耕過的黃土地,曬得久了,土地會變得鬆軟乏力,隻有經曆又一次改朝換代的暴風驟雨,才能緊緊地將顆粒們團結起來。”這使我們想起魯迅的話:“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墳·娜拉走後怎樣》)“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呐喊·頭發的故事》)彼時的清廷,已由開國而盛世,由盛世而式微。自給自足的小農心態,退嬰保守的文化人格,導致政治機器的鏽化,軍事機器的腐敗,和國民靈魂的黴變。然而,這並不妨礙盲目的自尊,偏執的自信,畸形的自大,以及良好的自我感覺。試看當時滿清統治者的聖言:“大皇帝君臨萬國,恩被四表,無論內地外夷,都是大皇帝百姓,即便西夷的鍾表大呢羽毛之類,並非中國必需之物,但準其前來通商,不過是大皇帝垂憐外夷子民,一視同仁的恩典。”“鍾表、大呢之物,並非天朝必需,而茶葉、生絲,則你國不可沒有。既知天朝垂惠於遠人,安可欲心無足?”(嘉慶21年7月乙卯《賜英吉利國王敕諭》)這是一個夜郎自大的莊園主人對遠道來客的告白,是一個善良的擁有者向世界展現的人道主義。遺憾的是曆史不容美德,曆史有其自身的運行軌道和裁判方式。曆史常常與暴力結緣,與罪惡為盟,向血腥折腰,向武力叩拜。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碾碎了多少囈語美夢!